孙欣:不意之光

蒋志

  

  《情书》2011年摄影,作品被用作日本后摇乐队世界末日女朋友专辑封面

  蒋志《情书之六》艺术微喷 60×90cm 2013年 

  孙欣(以下简称孙):2005年我曾经协助策展人朱其先生参与“70后艺术——市场改变中国之后的一代”展,当时记得展出您创作于2003-2005年的作品“吸管人”系列;而后有关于您作品的图像记忆是2009年的《0.7%的盐》,它当时唤醒了我脑海中的一句诗,来自诗人缪塞:“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2015年看到您创作于2011-2013年“情书”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花火涅槃重生的关系表述,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火”是其中不变的存在,而它的对象物大都是“花”,为何不选用别的什么?有没有特殊的考虑。

阿娇 蒋志《0.7%的盐》

蒋志《0.7%的盐》8分钟视频 2009年 一个从微笑到哭泣过程的表情

  蒋志(以下简称蒋):选用的基本上都是花,其实是都可以,但就是选了花。当然无论选了什么都会显得特殊。这就是选择的麻烦。

  孙:“情书”主体物的背景几乎都是弱化、退隐、沉默的,与花火间的撕扯与挣扎呈现一种暧昧的对照,花与火、花火与背景这两组微妙的关系被精到处理,暗呈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笔下之“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交替的阴翳、波纹和明暗之间。富有层次的“直观的隐象”,或许是艺术家向内的告白,同样也是对外的出离,让人无端想到“细微处有神灵”。

蒋志《微物之神》

  蒋:这句话我也很喜欢,六七年前看过一本书,书名就是《微物之神》,后来我做了一件作品,就叫这个名字。

  孙:您的很多作品也是“微”视角。2011年的《微物之神》这件作品也是一个幽微的视点揭开一种人的生命体验,能量的流逝过程。

  蒋:消散、流逝、无常……等等这些东西,发生在所有的事物上,所以,当你看任何事物包括作品都可以体验到能量的流逝过程。但是事物永远不可能仅仅是这样,最初两次展出的时候是手电筒射出的光环并列交织在一起,最后一次展出是把两只手电筒单独放在不同的城市。这就是我意图让它去逃离消散、流逝、无常等等这些轻易可见的概念,而去生成别的意义。

蒋志 《悲歌之八》艺术微喷 170×135cm 2013年

 

蒋志《悲歌》系列中的《有时跳舞》艺术微喷

  孙:2010年的“悲歌”系列,描述的是一束光中的花——当然也有光下的肉、伤痕等等,某种程度上看,似乎“情书”是“悲歌”的续篇。我想了解,您是如何看它们之间的关联,在我看来,后者似乎是前者深化理解的延伸。

  蒋:当然要说联系的话,任何事物都可以是有联系的。像“悲歌”系列是光主题系列的延续,把光这个元素通过鱼钩和丝线物理化了,也加入了痛觉,是2010年夏天开始拍摄的。其实“情书”最开始是在家里做的实验,也是在2010年3月的时候,当时在一个酒吧里面搞生日Party ,看人家用火点那个酒,点燃之后蓝色的光顺着酒就缓慢流下来,我觉得挺好看的,就在家里试了一下把酒精喷在花上——蓝色火苗在黑暗里很像一朵花。真正做出来是在2011年,至于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思想层面的深层关系,我还没有这么去想过。像“悲歌”系列当时要处理的问题有很多,倒不是说个人情绪什么的,是因为我看到整个的社会情绪有一种……社会情绪有很多痛楚,有很多可能是因为社会发展过程的负面因素,对各种不平等、不安定、各种矛盾的感受的加剧,但很多人找不到如何解决痛苦的方法。而且,还有一个是要处理你的创作与艺术史的关系,作为一个从美院毕业的艺术家来说,你可以不认可这个现在的美术史,但是你不能对它完全不管不顾……你如何在已有的意义上,给“光”的意义提供一个新的层面,要与别人不一样。然后呢,我用了物理性的,看起来是“光”,实际上它制造伤口的利器,闪射出拉扯的力,两束光有时候还会把伤口撕裂,“光”有那么多艺术家做,艺术就是要不断突破对事物的现有理解,这就需要某个个人独特的感受和表达,它是个人性的。但说到“个人性”,很多时候会带来一种误解:艺术家就是要表现个性。你看这挺复杂的,想的太多真不是一件好事。

  孙:其作用会产生很多“为个性而个性”的作品。

  蒋:对,但其实并不是完全这样。很多把个人情绪和喜恶变成一种标榜,好像越个人越如何似的。在我理解,不是个性成就了艺术,而是个人突破了自我个性甚至所谓人性的藩篱才成就了艺术。

蒋志 《情书 No.8》艺术微喷  220*175cm 2014年

  孙:艺术家确实是独具创见、历经视觉实验的魔术师。我之所以会认为“情书”是“悲歌”的延续,原因是它们同指向宇宙能量与单一物之间的关系探讨,画面中的这种冲击与回应的描述让人感动。光之于伤痕,火之于花、树。此时“隐于物”的人似乎与自然、宇宙存在一种抵触、对峙的关系。再到后来的“礼物”系列,呈现出一种人、物与宇宙的一体感,而不是此前的抵触、对峙,而是一种真正的通融之力。我想了解,您的感知经验发生转变的契机点。

  蒋:感知经验发生真正转变一般是发生在生成感知的机制发生改变之后,其他的感知变化,我一般是认为只是丰富了感知经验而已,无穷无尽的感知经验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在一种有局限的感知模式下的无穷丰富,都是一种监狱式的丰富。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只是力图发生感知经验的转变,这种意识的开始,发生在几年前,至于这种真正的转变究竟何时能发生,需要很长时间的努力和训练。

  孙:是的。日本理论家世阿弥说:“隐秘是花。”小说家渡边淳一也有过类似的谈论:“不隐秘不能成为花。那么不仅是花,人的容貌、艺术、才能也是如此,堂而皇之表露在外面,强烈地表现自己,那就不能成为‘花’了。”在您的“情书”作品中,隐秘的风味至少具有两种线索的生长:一种是视觉层面的显性隐秘,火焰充当了花的面纱;另一种隐秘,则是表象的背面指向了生命深处遥远的记忆。将“情书”系列并置而观,一帧帧温暖的残影显现出光的刻度以及瞬息的无可取代。我想了解的是,您在创作过程中是否需要规避花与火之间的重复性,以保证单一作品的纯粹感。

  蒋:重复并非重复,因为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重复,恒河在那流淌千万年,但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就算同时翻开一页书,你的阅读感都会不一样,比方说虽然每次划一根火柴,但每次的感知体验都是不一样的。自然界每年都会发生枯荣循环。我并没有刻意规避什么,但我会比较注重每一次重复的不同,以及为了什么会发生这种不同。重复不是艺术的敌人,因为它没有敌人。

  孙:确实如此。清代文学家张潮《幽梦影》中有一句:“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时间自有其逻辑,即使我们面对同一本书、同一景物,不同时间的观看,会有不同的发现。对艺术创作状态而言,不可复制的是,当下心境与作品之间的关系。

  蒋:你说的是对的。

  孙:作品有其内在的生长性,不仅仅是在完成之后,即使是在创作过程中也会发生。油画我们可以一个阶段过后又有改写,相对而言国画就谨慎得多,基本不可有费笔。对于您的观念摄影作品,有没有改动性、再创造的可能?如果出现新的思想火花,在原有的作品基础之上,您将如何处理?

  蒋:改动?当然会有。但这一系列作品基本上会是三到五年,其实是在做一个作品。就像同样是花,“情书”本身的概念,我以前有说法是献给爱人的,但是它还会改变的,当人家说它是个浪漫的、情感性的,按照文章里我说的,既然是献给所有情人,那么它就是一个……比方说一个囚犯,他也爱过人或者被人爱过吧,一个原始人、古代人也是一样。作品的后来我把陶罐作为花的容器,不像刚开始只有花与火,但这并不意味着改动前面的,而是试图表达我当时考虑到的事情。陶罐,烧饭、煮水、烧茶啊,大多是女性使用的实用器具。使用它的人都是被人爱过或者爱过人的吧,这个陶罐还在,但是人已经一代代地过去了……我们如果从这种角度来看,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分别。比方说如何去拯救,其实只有爱才可以拯救,恨只能激起更大程度的恶性循环。对人、对己都如此。

蒋志 《礼物2》28秒 影像 2013

  孙:您创作于2013-2014年的“礼物”系列,同样是呈示一种人与宇宙的关系,而更倾向于“天人合一”的境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分别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惜重感……张开手的瞬间,给出不能给出的礼物,或者接收不能接收的礼物。其实是两个趋向的能量聚合:给予与接收。在您的文字叙述中,我看到的是一种单向的“给予”——似乎在为这个动作提示一种观看、探究、理解的方向引导。这会是一直延续创作的系列吗?我想听一下您的想法,尤其是在作品完成一年之后的您的理解。

  蒋:我觉得你的阐释挺好的。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我当时有很多地方可以选择,为什么选择在一棵树漏下的阳光下来做这个作品?其实当时我对给予和接收没有特别的清晰,你刚才说得挺好的。太阳照耀是不会选择人的,万物和刍狗都可以,它的不仁,才成就了各种“用”。这样的说法挺好的,把我当时模模糊糊的感觉表述出来了。

  孙:无论是“悲歌”、“情书”或者“礼物”都意味着唤起全身的知觉,比如味觉、嗅觉、视觉、听觉……那些与轻重、冷暖、干湿、痛痒相关的感受。比如说光与肉,花与火,手掌与自然力所呈示的强度与湿度、软度与热度、无声与节奏、残影与余韵、温暖与暴力等等……作品当中,总有一种经由感官体验直入本质的朴素,三个系列作品仿佛是沿着一个线索逐渐深化走过来的。在一篇访谈中我曾看到您在言及观众感受时说:“我认为恰恰规定的主题、规定的意义没有交流性。这种过分强调自我价值的东西无非是告诉你:来认同我吧。那叫什么交流?越放弃自我的艺术,越能够公众,也才有可能有真正的交流感。”想请您谈一谈,何为“放弃自我的艺术”?以我的理解,艺术是艺术家生命状态的存在形式,做到主观上放弃自我,似乎有点难。

  蒋:打个比方说,你要表现和表达自我,那么你能确定你在表达“自我”的哪一层面?能确定“自我”是什么状态、什么性质吗?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就是说,你如何在自己都不确定“自我”是什么、在哪里的情况下去表达“自我”呢?《楞严经》开篇七处征心。我们的心究竟在哪?

  孙:您对禅宗有深入研究?

  蒋:没有。

  孙:艺评家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到:“以影像的方式占有世界,恰恰是重新体验真实事物的不真实性和遥远性。”或许作品,恰到好处地暗示出自我存在的镜像——借助艺术家对于这个世界相关性的体验。您平常喜欢阅读一些什么类型的书?

  蒋:诗歌、小说啊,经书确实也稍有接触。《道德经》中的“今者吾丧我”其实就是说的“无我”,与佛学的观点也接近。按照佛学来讲,世界上没有一个实相存在的,你看我们眼前的杯子,按照科学原理来说,是因为光,折射到眼睛的视网膜上,那上面东西是什么呢?实际上不是杯子,是一个信号,也只是信号而已。这些信号如果不被解码,我们什么也“看”不到,而我们能看到杯子,是因为“大脑”里面的解码器告诉给你的,就好比里面装有一个photoshop嘛,如果装一个word,你就处理不出图像了对不对。再比方说同样是面对水,人会有很多讯号产生,氢元素氧元素啊,喝的啊、游泳啊、窒息危险啊等等……然而一条鱼的photoshop,它会说,哪里有水,不过是一个空间而已。鱼就可能没有人对所谓水的概念。你对秋蝉说冬,它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万物没有实性存在,如何执取、显现非常重要。所以说,对于“我”为何如此,其实是很多因缘聚集和合而成,“我”同样没有实相。

  孙:在我理解,人性是艺术家创作的共性命题,无论是借助哪类题材,最终的着陆都是这个点上的问题。

  蒋:人对自身好奇和执着是天性吧,也不是天性,执着是习性吧,很多人只有浅尝即止的好奇。要搞清楚人性是怎么回事?人性到底有多善有多恶?作为人是否真的有个本质的性?我们疏懒于思考的一个方法是把判断简单化。我发现有很多艺术家对“自我”、“个性”的追求和热爱孜孜不倦,刚才我说了,他们所竭力表达的“自我”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他们转而说我们正是要表达的是这种自我的困惑和焦虑,呵呵,这就只能“呵呵”了。另一种是“去我化”,这样的艺术家也很多,比如艾略特,他在《传统与个人才能》说:“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继续不断的自我牺牲,继续不断的个性消灭。”

  孙:“去我化”,其实是把思维放到了一个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当中,并就这个空间发出自己的讯号。日本文化中有“一期一会”,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都是肯定了时间的刻度,一刻与另一刻的不可复制。那么2016年接下来会是“情书”的延续还是预感到有新的发生?

  蒋:我不是那种有能力从脑海里挤出想法的艺术家。很多时候我会在工作中,被动地,去接受那些不断冒出的念头,我是一个被动者。提到创作,是个比较复杂的事,有时候一开始就会持续好几年,我只是一边工作,一边等着新的发生。

  孙:艺术家通常会在灵感的触发点上收获偶得的东西,那么事实上背后也是有长时间的观念积淀的,比方说“情书”,也曾有一个漫长的铺垫过程。目前您有没有几个小包袱准备拿出来,而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与表现语言?

  蒋:你说得很好。其实一个作品,不是说你有一个明确的期许说今年要有一个作品,那么就朝它去吧。重要的是,首先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有能力产生这样作品的作者,才能产生这样的作品。首先要成为这样的人,这是前提。

  我其实希望韬光养晦,那种以为艺术家的所谓智慧之光,照亮事物被黑暗遮蔽的那一面,我觉得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不是现在我所追求的,因为我已经知道我以及所有人的意识与观察本身有局限性的,其实,任何所谓的那一束艺术或思想之光对事物来说都是偏见之光,公示给人看的时候,其实是你把所有的偏见放大了,越放大就越糟糕。在中国哲学里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就是“韬光养晦”——把光收起来,把事物养在混沌幽暗之处,让事物完整,就是说,它不是这个事物或那个事物,所以才是万物的可能性的基础,也是我们自身的可能性的基础。上次去马尔代夫,“凯撒旅游”资助的那次旅行创作,在创作备忘录中谈到一个问题就是如此。当时我看到“凯撒旅游”的那个“心动、抵达”概念,然后我就在想怎么去做这个概念。当我们抵达事物某个意义的时候,其实它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它已经被那个意义绑架,被那个意义遮蔽。当你到达的时候,探求的欲望已经止步。那么如何真正抵达?在我看来,就是让抵达成为和现在的意义相反的概念,抵达才是开始,抵达是去让一个已知之境成为一个未知之境,并在那里重新开始。

责任编辑:小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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