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一个侧面
2016-06-20 23:08:10 作者:李小山 来源:中国当代艺术网 已浏览次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南京,从来不是实验艺术的基地,这就注定它无法开风气之先,无法走在潮流的前端,无法产生辐射力强的艺术家。但是,如果读者细心探究,便会看到南京艺术家的特殊性,他们不开风气之先,却不那么保守,他们不走在潮流前端,却也不原地踏步,他们之中没有人没有人像别的地方的艺术家那样轰动,那样吸引许多跟随者,但是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把自己的艺术与生活状态结合得天衣无缝……
南京有文化底蕴,优雅、文气、不温不火,带有人情味,保持着对文化的一贯的重视。南京有美丽的树木,使人感到自身与自然界的血肉之脉未断,南京有众多古迹,使人想起它曾有的历史地位,南京的生活节奏不快,商品经济的台风还没有鼓动起人们过分热烈的私心和肉欲,——我在外地游走时经常听朋友说起南京的种种好处,特别羡慕居住在这里的艺术家和作家。然而,有一次我在北京,听完几个艺术家对南京大唱赞歌之后问道,为何你们不去南京居住呢?他们竟然一致摇头,叫嚷着说那地方只能远观,不能近前,因为那里没有奔头和空间。
如果说南京的艺术和文学有什么典型性的话,那么,这种典型性就是这个城市的典型性:文雅、精致、讲究趣味,缺乏激情和冒险精神,含有一点没落的情调。在当代中国的艺术界和文学界,南京的位置显得很特别,艺术家毛焰、管策均有非同寻常的实力,而作家苏童、叶兆言、韩东、朱文、鲁羊和吴晨骏等则是实实在在的重量级人物。当然,严格地说,南京的当代艺术家相对于当代作家,无论人数上还是作品的影响上都要弱小些。有的北京作家甚至说,应该把中国作家协会的总部设到南京来,因为这里有一支强大的作家队伍,群星闪耀,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支劲旅。
毛焰刚三十岁出头,现任南京艺术学院的教师,自1992年在第一届广州艺术双年展一举成名之后,若干年来一直不遗余力追求他的绘画之梦。绘画在当代艺术中已不再辉煌,这是事实,无论在当代西方或是在当代中国,绘画的影响力大大降低了。但毛焰恰恰依靠一手精妙的油画绝活赢得掌声,在当代艺术的阵营中,已属于偶像级的人物。他身边围绕着一群崇拜者,跟他学画,跟他做朋友。毛焰的生活状态与其作品风格有着天然的关联,他已在南京居住了十多年,精神气质相当“南京化”了,——我是说,毛焰尽管非常强调观念的重要意义,在创作上力求突破传统油画表现力的边界,但他的口味离开古典意趣不是很远,他敬仰丢勒、戈雅、德拉克洛瓦等等。作为一个敏感而富有活力的当代艺术家,毛焰并不一味地拘泥古典情结,他的许多想法相当有意思,尽管他未曾把它们落实到具体的作品上。
毛焰的多数作品是肖像画,他运用的形式并不“前卫”,色彩、用笔、机理等效果都与传统有关。在偏重观念还是“绘画性”方面,毛焰经常陷入犹豫之中,行家们一致赞赏他的高超技巧,但他本人却对此反感,他认为技巧算不上什么,他要通过画面来贯彻他对艺术的当代性的理解。很多年来,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他的朋友,我给他做过五次以上的模特儿。几乎没有人怀疑毛焰的才华,他的作品不具有特别强烈的图式,以及批评家们所希望看到的时代符号及中国符号,然而他与那些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大红大紫的艺术家一样倍受瞩目。
另外一点是,毛焰穿梭在南京的作家和艺术家之间,由于他的存在,平素缺乏沟通的艺术家和作家逐渐串联起来,他性格中不时流露出的孩子气使大家都喜欢与他交往。这一点管策就完全不同。管策是南京当代艺术家群落里的“老哥萨克”,起到过领袖作用,他更多地喜欢与一帮合得来的艺术家在一起,活动圈子不大,管策的乐趣或许就在于此。我前面已说过,南京不是实验艺术的基地,即使像管策这样多年坚持艺术理想的当代艺术家,在南京本地仍是无声无息,南京是那些画传统中国画的画家的福地,观众对当代艺术完全陌生。管策没有离开过南京,他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辛勤耕种,带动了一批与他志同道合的人,使得南京的当代艺术不至于一片空白。管策尝试过多种创作方式,画过油画,做过装置,这几年来以摄影图片为主。我在一本书中谈到,管策的问题是过于温和,缺少扩张性,他的作品中含有抒情的唯美的意味,这和他性格有关,也与南京的城市氛围有关。
管策任教于南京一所规模不大的师范学校,他的身份与他成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他是南京当代艺术近一二十年来的缩影,然而他始终没有突破由他亲手制造的小圈子,没有酿成在全国范围内的应有的影响力。与他相似的艺术家有广州的徐坦和杭州的张培力,他们都起步于80年代,都是当时很具知名度的艺术家,但与另一些更能折腾的人,因此也就更走红的人相比(如徐冰、黄永冰、谷文达、王广义等),似乎缺少一点东西,我不知道是性格的因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南京的当代作家肯定比当代艺术家影响大得多,首先是苏童,在中国读书界的权威报纸《中华读书报》上,已和鲁迅、巴金等大家并列,这是他在传媒上的胜利。毫不夸张地说,苏童最棒的作品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然,我的意思是指他较早时期的作品。苏童成名于80年代,其时他才二十多岁。8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实验阶段,经过了五六十年代,特别是七十年代的与世隔绝的封闭处境,开放后的中国人惊异地看到了世界的巨大变化,也看到了极大的差距,整个社会开始涌动出原始的活力,而西方思潮的大举侵入,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文学艺术上,大部分人都是以外国的现成经验和现成版本为创作模式的。历数这一时期成名的作家,像苏童、余华、莫言、格非、孙甘露等,都能从某些外国作家那里找出线索和影子,当然还包括韩少功、张炜、张承志等,甚至可以推及王蒙、张贤亮等。
苏童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京艺术学院,后来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苏童的长处是,他既能写出很好看的故事,又能在语言上把握极佳的气韵。看一个数据,——在90年代,苏童的许多作品成了电影和电视编导的抢手货,被改编成了电影和电视作品,这在他的同辈作家中是凤毛麟角的。国内的批评家都把苏童列为“先锋”作家,说明他在写作上并不单单注重故事,我在读他的作品时,常被他在文字上的高超才华激起长久的愉悦,只有懂得汉语奥妙的读者才能领略。短篇小说《狂奔》、中篇小说《罂粟之家》、长篇小说《我的帝王生涯》都是我喜欢的。有批评家声称,苏童的文字标志着当代汉语文学在表现力上的最高成就,也就是说,他营造汉语文字意韵上的工夫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的文体曾经风行一时,年轻的写作者纷纷模仿苏童文体,说明他在文字上的才华高人一筹。自然,也有人的看法不同,认为苏童的文字受益于翻译文本,没有什么创意性。我喜欢苏童早期作品在行文上的弹性和气韵,尽管存在着某种雕琢的痕迹,但读起来韵律十足、余味无穷。
苏童是南京当代文学的标志性人物,作为专业作家,他有他较为固定的活动范围。我一直关注当代作家的创造力持续性问题,许多作家成名之后写不出人们期待的优秀作品,原因何在?文学创作的动力绝不依赖于阅历、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我说喜爱苏童早期作品,是因为它们包含着少年的敏感、忧郁以及对未知世界的神秘的好奇心,那种毛茸茸的感性和欲望的焦虑。并且,因为那时写作的激情处于喷溢阶段,无论是思考和洞察,还是文体的实验都显得勇敢和果断,不像在后来的写作中变得老成、缜密和平稳。
叶兆言是苏童的同事,也是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专业作家在中国是一个非常令人眼红的职业,既有工资可领劳保可享,又有稿费进账,生活稳定且安逸。叶兆言属于知识型作家,这意思是指,他出生书香门第,又在南京大学专门研究过现代文学,获了硕士学位,出生和求学的经历使他酷爱读书。因此叶兆言的风格与苏童有明显区别,比较平直,不带戏剧性,以一种缓缓道来的故事形式吸引读者。中篇小说《状元镜》,是显示他写作功力的作品,还有一些其它中短篇小说,如《悬挂的绿苹果》之类。他写过几部长篇作品,但我觉得不如中短篇作品来得动人。
叶兆言同样成名于80年代,他与我同岁,1957年出生。他在写作之初就显示了独特的面貌,——当然,这种“独特”是相对于当时整个写作风气而言的。80年代大多数写作者仍然习惯用“集体话语”表达观念,比较纯粹的文学写作极为少见。最突出的例子是马原,在我的印象中,马原是第一个以个人立场进行写作的纯粹的作家,表征着写作从政治图解模式下的第一次自觉。而叶兆言则是在这一路线上的实践者。记得我在读他的《悬挂的绿苹果》时,那种阅读的惊奇和快感:写作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叶兆言的大部分时间被书房占据,他对写作数量相当看重,小说、散文、随笔以及历史掌故无所不写,在他的年龄,算得上是“著作等身”了,——他是一个地道的辛苦的笔耕者。有一次我为他的书《老南京》写书评,谈到我更喜欢读他这样的文字:典雅、从容又不失厚重。也许,由于叶兆言过于注重语言的平直,运用在小说中便是一种冒险,恰如他研究过的四十年代的张爱玲,平缓的叙事方式与封闭的情节相映成趣,但处理不好极有可能走向反面,变得索然无味。
为什么我只欣赏苏童和叶兆言的早期作品?因为在他们异军突起之时,正值中国当代文学在艺术上的幼稚时期,而在他们之后的新生代作家更讲究小说的语言,小说的叙事,和小说的表现力。这样说,并不表示我要在两者之间选出高低,苏童已写得够好了,他划定的标高不是新生代作家能够轻易一跃而过的。从9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文坛变得越来越混乱,体制的、商业的、个人欲望的东西都在极力抢占地盘,呈现出一片刺耳的杂音。原有的秩序被捣毁,文学的吸引力降到了最低点,“先锋”文学开始以低姿态面貌出现,完全丧失了苏童他们当年的威风。而混乱又造就了一大批善于钻营的家伙,用已故作家王小波的话说,现在是三流作家占据了一流地位。而王小波本人的小说就没有得到重视,批评家只对他的杂文津津乐道,无疑,他的长篇小说《红拂夜奔》才是真正的杰作。
在中国当代文坛,南京的新生代作家是相当注目的,他们自成体系,后劲很足。韩东与苏童他们的不同之处是他的反体制反权威倾向,他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大家知道,在很长时间内,除了意识形态灌输外,中国大学的哲学系是最没有哲学的,韩东具备哲学意识,更多是来自于他天性方面的特质。他毕业后分配在西安做教师,从事诗歌创作,是80年代著名的诗人。韩东回南京后当上了职业作家,这是个必须忍受贫寒、动荡和挫折的职业,其实,韩东有机会进入体制享受庇护,但他原则性地放弃了。从诗歌写作转向小说写作,是当代文坛的一个普遍现象。因为诗歌很少读者,诗歌只写给诗人自己看。韩东以诗人的身份写小说,他的短篇小说《西安故事》、中篇小说《障碍》是大家熟知的名篇。
韩东的文风冷峻而准确,遣词造句甚是精到,作品中透露出一股知性的骨力。他的语言洁净、尖锐、不作任何铺张。在观念上,他一向倔强和冲动,曾与朱文发起过一场称之为“断裂”的运动,动员了数十位作家艺术家参与,引发了文坛的小小地震。他们声言坚决与现存的文学秩序彻底决裂。韩东的名言是:如果他们的写作是写作,我们的就不是;如果我们的写作是写作,他们的就不是。这是一种斗争姿态,针对性非常明确:不把写作当做手段和交易,以捍卫写作的纯洁性。韩东的年龄和我接近,在他编《芙蓉》杂志时,坚持发表了我的长篇小说《新中国》,在此前,《新中国》已被别的杂志和出版社退过十次稿。韩东的追随者甚众,不过,他不喜欢太多的交往,不喜欢在公众场合露面,对大众媒体保持着警惕,他平时的活动场地只局限在几个好朋友中间。
鲁羊的性格颇为自闭,他和苏童都是1963年出生,读大学时的专业是外文,读研究生时的专业是日本文学,而他却写出了精美、高超的小说。鲁羊是学者型作家,热衷于形而上思考,我喜欢和鲁羊探讨文学上的问题,探讨技巧、语汇和语感的各个环节,就像工程师探讨工艺制作上精良性那样。鲁羊身上带有些古典文人气质,正摸正式跟老师学弹古琴,平时还练练书法,读书则是他一贯的嗜好。鲁羊的敏感和细腻一如他在文字中常常呈现的痛感和惊悸,一桩小事便能在他的心灵产生震动,至于生活中的挫折能使他长久地垂头丧气。鲁羊与生存环境之间缺少必要的润滑,沉思和玄想触发他更加固执地深入地沉思和玄想,我觉得他适宜于生活在自己的乌托邦世界中。
在当代写作者中或许没有像鲁羊这样呕心沥血对待文字的,他的写作紧张到了痛苦的程度,但却给阅读带巨大的快意。他的形而上思考毫不妨碍艺术感觉的新鲜,相反,他在感觉上的触须像无数只手伸到我们的神经末梢,阅读他的作品会有一种被碾压的感觉。鲁羊的语言富有弹性,如美妙动听的旋律,包含着文字的全部魅力:隐喻和韵律,表达和指向等等。他中篇小说的《九三年的后半夜》体现了这上面的特质,他最近写的长篇小说《鸣指》则是他在文字狂欢中获得自由的真实历程。
我常“逼”鲁羊多写,因为他的创作像间歇泉一样,一段时间喷涌,一段时间干涸。这与他的性格和状态有关,他不可能如常人那样平静地安逸地看待生活,就如福克纳说的,他总是处于或明或暗的心灵的冲突之中。鲁羊现在南京师范大学当教师,——对了,他还是个诗人,他的诗作受到喜欢他诗作的人的推崇。
朱文在南京时是朋友圈里最活跃的人,他健康、开朗、乐于助人。朱文的机智和自信无人可比,在他不长的写作经历中,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按自己的信念为导航,一步步到达今天的地位。他的读者对他议论纷纷,说明朱文是个点穴高手,每出一手都准确无误,有的人感到痒就笑,有的人感到痛就哼,还有的人感到窒息就发晕。朱文从理工大学毕业后就辞职当职业作家,他写诗写小说写剧本,样样丰收,年年丰收,前两年离开他的根据地去北京发展,很快就导演起电影,竟然还在国际电影节获了奖项。
朱文和毛焰年龄相仿,属于出道早的作家。他写作勤奋,做一个大致的估算,在他众多的中、短小说里,有一半称得上是精品。他的中篇小说《弟弟的演奏》、《三生修得同船渡》,短篇小说《老年人的性欲问题》都是上乘之作,是他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的一份分量不轻的实绩。我觉得朱文是座矿藏量丰厚的大矿,不断地开采和挖掘才是唯一的。至于他在文字上的风采,可以与这个时代任何名家高手媲美。
朱文不会被生活的琐事绊倒,许多作家纠缠在女人、名利的烦恼中,他则能够以进退自如的方式对待一切,他的通达和胸襟为大家佩服,——所以,朱文离开南京后时常被这里的朋友怀念。
生活在南京的作家很多,写出过优秀作品的还有吴晨骏、顾前等,顾前被有人称为中国的契可夫,吴晨骏被人奉为天才,他们将在日后越来越受人关注和尊重。如我前面所说,南京不是实验艺术的基地,这里的艺术家和作家大多是些平静而孤独的人,他们的交往范围不超过少量朋友的范围,他们的作品都以自己的个人经验为引导,因而不喜欢沿用宏大叙事的模式,也不争取在文艺界获得霸主地位。他们平静地生活,平静地创作,偶而在文艺界闹点小小的风波……总之,在南京拥有一群优秀的艺术家和作家,他们有的已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和文学的代表性人物,有的则可能进入历史成为里程碑。
责任编辑:小萌

中国文物网版权与免责声明:
一、凡本站中注明“来源:中国文物网”的所有文字、图片和音视频,版权均属中国文物网所有,转载时必须注明“来源:中国文物网”,并附上原文链接。
二、凡来源非中国文物网的新闻(作品)只代表本网传播该信息,并不代表赞同其观点。
如因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需要同本网联系的,请在见后30日内联系邮箱:chief_editor@wenwuchina.com
月度排行
新闻速递
- 关于《国有文物资源资产管理暂行办法》的解读
- “语文·博物·美育”融合课堂教学研讨会在中关村一小...
- 《国有文物资源资产管理暂行办法》
- 财政部、国家文物局联合印发《国有文物资源资产管理暂...
- 国粹与国货的完美相遇,《国色天香》景泰蓝牡丹美妆璀...
- 中央决定李群同志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党组书记
- 2020年12月中国文物艺术品市场分析报告
专题视点MORE
原创推荐MORE
- 文物网培训中心
- 美好时光
- 大家鉴宝—老窑瓷博物馆公益鉴宝活动圆满举行
- 曜变之旅
- 菖蒲河园,一袭釉色染枝头
- 龙泉琮式瓶
- 盛世风袭北京城,金秋月览长安客(下篇)
- 阿富汗珍宝展之:石膏盘上的希腊神话
- 秘色出上林
- 阿富汗珍宝展之:恒河女神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