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词人的暮年悲歌——柳永晚年生活与创作浅说
2014-02-13 13:37:00 作者:胡鹏 来源:国学网 已浏览次
柳永,当之无愧地成为我国词史上第一个划时代的大词人。后世对这位大词客固然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对宋词内容的拓展、雅俗共赏风格的建立以及慢词体制的创立等方面做出了极其重大的贡献。夕阳无限好,只因近黄昏。本文想通过对柳永晚年生活与词作的关照,进一步揭示这位伟大词人或隐藏或显露在外的思想与贡献。
综观柳永的一生,有太多的无奈。少年离家赴京,为歌妓作词,腆颜求晏殊,改名字,当官后对自己的约束和检点,都有不得不为的成分在内。他又有李太白的才气,却少他的豪气;他也有杜工部的忠君爱国思想,却不能像诗圣那样始终秉持一颗儒者谨慎之心。他忘不了那些落魄时给他蕴藉的歌姬舞女们,他丢不了自己不羁的性格。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封建社会中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在深痛的无奈中沉浮;一个超越自己时代的伟大人道主义分子对社会的无奈。
请先看他晚年的一首词作: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
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
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鸣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首《戚氏》调是柳永首先创立的长调慢词,全词二百一十二字,是长调中最长的体制之一,也是他晚年的作品之一。通篇音律谐协,句法活泼,平仄韵位错落有致。上片写夕阳西下,中片描入夜时分,下片着重记述从深夜到拂晓的情景。都围侥一个独宿逆旅的行人,写他在这三段时间内的所见、所思和所感。
词先从近景写起:秋雨梧桐,西风寒菊,点缀着荒寂的驿馆。“萧疏”见得花之凋残。“零落”说明花正黄落。“惹残烟”,一字一层。“烟”而曰“残”,见出梧菊凋零、无复烟笼霭密的生气。“残”而曰“惹”,则见出其勉为弄姿摇曳枝头的眷恋之情,益发令人怜惜。传神就在一个“惹”字。“凄然”以下写远景。“夕阳闲”的“闲”字下得好,对比强烈,是移情的手法。“倦听”以下,转写所闻:一个“应”字更把蝉鸣、蛩响彼此呼应的秋声写活了。这里,“蝉鸣”与“蛩响”彼此相应,实际上与作者内心的凄凉之感相共鸣,这是一种融情于景的手法。
中片从日斜到日暮,再至更阑,风清露冷,天气渐变,人声悄然,至此深入一层,刻画此地此时的心理状态。月明夜静,一身孤旅,清宵独坐,怎能不勾起抑郁的情思来呢?“长空净,绛河清浅,皓月蝉娟”,但见长空云净,银河清浅,明月光辉,怎不让人“思绵绵”呢?“夜永对景那堪”,六字为句,“屈指”以下转入忆旧,纯乎写情。以虚衬实,放笔直书,情真意厚、流转自如。
狂放不羁的少年生活,具体地补足了“暗想”的内容。仍用虚笔,与上片密衔细接。“别来迅景如梭”一句转写实景。词笔虚实相间,腾挪有致。以向日的欢娱,衬出如今的落寞,烟村水驿,无限凄凉。经过一番铺垫与蓄势,然后引出了“念利名憔悴长萦绊”一句。为什么要抛亲别友,孤旅天涯,受这份煎熬呢?不正是被区区的名利所羁绊么?往事萦回,使他数遍更筹,听残画角,终夕难眠。结拍“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为一篇词眼,写尽了伶仃孤处的滋味,传神地勾画出一个独倚虚窗、形影相伴的天涯倦客形象。
这首词将羁旅情愁打并入身世之感,写得淋漓尽至,入木三分,是柳永的名作之一。同时代的王灼在其所著的《碧鸡漫志》中转引过“《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的赞语。拿《戚氏》和《离骚》相比,说明它声情并茂、凄怨感人,堪称一曲空前旷世的凄凉之歌。
柳永二十岁成亲,婚后夫妻感情甚佳,柳永在外飘泊期间,曾有追忆和思念爱妻的词。他们生有一子,后来妻子病逝,柳永回家奔丧时发现使女张端娣的容貌酷似爱妻,遂与她结为师生关系。张端娣一直期待与柳永续弦,但柳鉴于愧欠爱妻太多,决心不让其妻的使女重蹈覆辙。柳永在晓峰盐场任职时结识了何花,她对柳永情有独钟,柳鉴于其爷爷何老汉为保护自己而被杀害,于是发誓作他老人家的儿子,因而面对何花的痴情,柳永始终不越雷池半步,以义父的身份将何花许配给名将狄青。这两位纯洁美丽的姑娘,在柳永的调教下,成为知书达理的人才。这也体现了柳永男子汉的风范和品质。同时,柳永又是一个“泛爱”主义者,他称“调笑师师最惯”、“香香与我脾和”、“安安于我情多”。他同时被三位女子所钟情,师师的清纯,香香的深沉和安安的痴情,都给他身心带来极大的愉悦,成为柳永创作新词的一大源泉,从而词作不断,佳篇迭出。同时,柳词又是“三朵名花”精神上必备的生活需要。柳永视她们为红颜知已,又把她们当作新词创作和实验的园地。他们之间便有了精神和物质、肉体和心灵的碰撞火花,有了风流才子与绝代佳人的匹配,成为那个时代男女情爱理想的伊甸园。她们在与柳永的交往中,既有“三姐妹”同爱一个人,共享幸福和共负责任的豁达,又难免产生“醋意”,使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有趣。柳永的晚年,除了再娶妻子娟娟外,还念念不忘“三朵名花”,香香和安安都早他而逝,他把风烛残年的师师接到家中一同生活,并参与修订他的《乐章集》。师师去世后,他决定携妻子返回故乡武夷山﹝柳永是崇安(即今福建武夷山市)人﹞。途中客死他乡,结局甚是悲凄。柳永虽然官居七品,但不论担任“团练使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场盐监官”还是“华阴县令”等职,都能力所能及地为当地做出一定贡献,取得一定政绩,口碑极佳。在为范仲淹当谋士时,为变革和守卫边疆、抵御西夏入侵等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使“庆历新政”在局部地区得以有效地推行。以吕夷简为首的集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以莫须有的“闹朋党”罪名,把范仲淹、章得象、晏殊等一批人打倒。柳永的处境也处在危难之中。“庆历新政”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它对推动历史,为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柳永从政后,政绩突出,但难以得到升迁重用。其主要原因:一是吕夷简等人的压制;二是章得象与柳永同是建州老乡,回避“朋党”之嫌,使柳永“久困选调”正常返京之事遇到了困难。柳永告老退休时,朝廷给他正六品“屯田员外郎”待遇。到了南宋,柳永被推为“有宋三百年四名宦之一”。尽管有些夸张过誉之嫌,但就其知名度与文学成就和个人魅力而言,却是当之无愧的。
柳永凭借一身才气,又半生不遇,难进宦门,遂恣意所为,尽情放浪多年,弄得身心俱伤,最终死在名妓赵香香家。他既无家室,也无财产,死后无人过问。谢玉英、陈师师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情痴,商量后凑一笔钱为他安葬。谢玉英曾与他拟为夫妻,为他戴重孝,众妓都为他戴孝守丧。出殡之时,东京(今河南开封)满城妓女几乎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
一般人都以为柳永仅仅是个浪子词人,为官是在垂暮的晚年,难有“政绩”;也以为他的创作局限于“不是相思,便是离别,不是绮语,便是醉歌”,写的是自己的一些“小个性”;就连方志史书也多半把他归入文苑传,却不知道他另一面也是注意民生疾苦的名宦和能写人生抱负与家国之死的另类的儒者。首先,在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卷七里,就记晓峰盐场在县西十二里,柳永曾为晓峰场盐官,并有《留客住》词石刻在官舍中(《留客住》词今存《乐章集》中,其中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语,写的正是海滨景象。),后来罗濬《宝庆四明志》卷二十也有这样的记载。祝穆《方舆胜览》卷七,也记“名宦柳耆卿,尝监定海晓峰盐场,有题咏。”但他所谓题咏,并没有记下来。所幸元冯福京《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曾经记载名宦柳永监晓峰盐场一事,并把柳永所作的一首《鬻海歌》也全记下来:
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原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轮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如灌潮波溜成。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皇歇,投入巨灶炎炎。晨烧暮烁堆集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至飞霜,无非假贷充侯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太平相业何唯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诗中具体地叙述了海滨劳动人民制盐的过程和他们辛苦艰难的实情,充分表现了人道主义精神。另外,诗中也揭露了当时地主、官僚和奸商对人民进行残酷的剥削,这确实是一篇很宝贵的文章,足以与白居易的《新乐府》媲美,《宋元方志》把他列入名宦一类不是没有根据的。可惜宋人笔记中,既未提到柳永名宦的事迹,更没有记载他这一类富于人民性的诗歌(其实,《宋史》中并未为柳永立传)。清朱绪曾《昌国典咏》卷五,极称这篇《鬻海歌》“洞悉民疾,实仁人之言”,并有诗说:“积雪飞霜韵事添,晓风残月画图兼。耆卿才调关民隐,莫认红腔昔昔盐”。也认为他是名宦。
柳永最终官至屯田员外郎,结合柳永自己所作的词来看,例如《长相思》说:“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定风波》说:“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思归乐》说:“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都可看出他对宦途的厌倦。实际在当时的封建社会,又哪能容许一个名宦久于其位呢?因此,他抒写了很多“游宦成羁旅”(《安公子》)的词,引起我们无限的同情。后人对此多有记述:
“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下)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之。”(金盈之《醉翁谈录》丙集卷二)
妓女和柳永的关系是相当亲密融洽的,他们组成了一个以浪子柳永为中心,一大堆风尘歌妓为羽翼的才子佳人集团,柳永曾自豪地说“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两百年后引柳永为同调的关汉卿的两句曲词“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也可视为柳本的写照。而柳永所作的《传花枝》在自负风流方面并不亚于关汉卿的《一枝花套·不伏老》。词曰: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口兵)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沽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情个、掩通著到。
可见,他与妓女的关系十分亲密,他对自己的这种风月生活也颇为自得,这在词里表现得也相当大胆、直露、毫不虚伪,毫不做作,公开宣称“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鹤冲天》),公开鄙视“名缰利锁,虚费光阴”(《夏云峰》),颇有些反传统道德的意味,令一般酸腐文人为之乍舌侧目。在和妓女的交往中,不排除玩弄狎邪的成份,但更多的是彼此的友情与互相的慰藉,是歌妓们对他的偏爱与他对歌妓们体贴。妓女的出现无疑是一种社会病态,但柳永与歌妓们却在这种病态现象中保持了一种和谐融洽的关系。据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因及杨湜《古今词话》记载,柳永“沦落贫窘,终老无子,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鸠钱葬于枣阳县花山。”“每遇清明,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此足以证明歌妓与柳永之间确实存在深厚的感情。
在描写情场生活时充满了功名事业与狂荡风流的矛盾,这种矛盾在年轻时与老年表现出较大的差异。青年时,柳永虽也热衷功名,但更看重风情,当二者发生矛盾时,他一方面对功名难就充满牢骚,一方面又能以加倍的恣狂作为排遣。著名的《鹤冲天》就是这种矛盾心情的生动写照: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句。未遂风云便,争不恣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苍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据《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仁宗皇帝读到此词后十分不满。“及(下次)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自此,柳永索性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但柳永终是一个封建文人,终难彻底摆脱传统思想,那种“定然魁甲登高第”的思想始终没有断绝,最后在将近五十罗时,终于在更名后考中进士,步入仕途。经过不断的宦游漂泊,生活坎坷,柳永的社会人生之感逐渐深沉,玩世狂荡之心逐渐收敛。特别是按宋制,士子及未火朝籍者可出入民间妓院,一为朝廷命官就失去了这种自由。因此晚年的柳永不得不改变青年时的狂荡,而对一直心向往之的风月生活持一种留恋而又无力挽回的态度,不断唱出浪子暮年无可奈何的人生悲哀与情场失落。如《戚氏》云:
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念名利,憔粹常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
又如《迷神引》下阕曰: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如果说他人写人生漂泊多与官场失意相结合,柳永则带与情场失意相结合;他人在“帝城赊”时常感慨“长安不见使人愁”时,柳永则常感慨“秦楼阻”,他人在抒发文人雅调的时候,柳永则常常拖着一条世俗的尾巴。
纵观上述所分析的几个特点,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柳永总是以世俗的角度写自己与歌妓之间那份实在的、具体的、真切的感情,这就决定了他的风格必然是俗的。
责任编辑: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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