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绘画与王维的传说

  作者简介:孙明道,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沈括(1031-1095)在《梦溪笔谈》中提到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又说王维画《袁安卧雪图》,中有“雪中芭蕉”。徐渭的画中,也“多不问四时”,往往把不同季节的花卉“同画一景”,他自称“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徐渭也画“雪中芭蕉”,并且多次提到王维这一典故。

 

  徐渭(1521-1593)和王维(701-761)都是文学家兼画家的范例,但在徐渭的论述中,除了“雪蕉”典故之外,他似乎不愿对这位早他八百多年的前辈做过度阐释,甚至不提他“花草都将杂四时”和王维画花“不问四时”之间的关联。

 

  徐渭在题画诗中把王维等同于“雪中芭蕉”,他这种认识与同时代的另外一位重要的文人画家董其昌(1555-1636)形成反差。董其昌满怀热忱地探寻王维的艺术风格,确立王维在艺术史上的位置,奉王维为山水画的南宗派和文人之画的宗师,努力建立自己和这位前代大师之间的“嫡传”关系。

 

  徐渭和董其昌对王维的态度,蕴含了怎样的心态、审美或精神差异?

 

  王维的“雪中芭蕉”自沈括拈出之后,成为文学上的一个新典故,开始广布久传,文人们在诗文中引用、讨论,在绘画中却似乎很少引入。袁安卧雪,是宋代以来故实画的题材,但画家们并不特按王维的思路在画中加“雪蕉”。到了元代,随着“雪蕉”典故的普及,文人开始觉得画袁安卧雪,只有加上“雪蕉”才算正确。把“雪蕉”作为独立表现题材,似乎从沈周开始。作为文人,沈周(1427-1509)有文评家或画评家的视野,他写过《雪蕉》诗,还借“雪蕉”评论过绘画。根据著录和现存画迹看,沈周作品《雪蕉白鹅图》、《雪蕉图》、《蕉鹤图》等,都与王维“雪中芭蕉”相关,但其中一些作品的可靠性值得怀疑。真正把传说中王维《袁安卧雪图》中“雪中芭蕉”作为独立绘画题材引入到花卉画中,进行母题演绎,并引起人们关注的是明代文人画大师徐渭。

 

  在现存作品和历代著录中,没有见到徐渭对“雪中芭蕉”的单纯描绘。故宫博物院《梅花蕉叶图》和辽宁省博物馆《芭蕉梅花图》、沈阳故宫博物院《雪蕉梅竹图》,画雪和芭蕉,同时也画有梅花、石头。《雪蕉梅竹图》还画有竹子。“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徐渭在《梅花蕉叶图》上的题词,表明了他对王维“雪蕉”图式的理解。在辽博《芭蕉梅花图》上,徐渭题写道:“偶然蕉叶影窗纱,便想王维托雪加。豆酒醉余浑泼墨,毫尖不觉忘梅花。”似乎说明,把“雪中芭蕉”转向“芭蕉伴梅花”,只是出于一次酒后的偶然兴致。

 

  沈阳故宫《雪蕉梅竹图》也是徐渭画“雪中芭蕉”和“芭蕉伴梅花”的典型,题词中却没有提及王维的典故:“冬烂芭蕉春一芽,雪中翻笑老梅花。世间好事谁兼得,吃厌鱼儿又拣虾。”这首题诗,还见于瑞典斯德哥尔摩东方博物馆收藏的《蕉石图》上(《蕉石图》中“雪中翻笑老梅花”作“隔墙似笑老梅花”)。但《蕉石图》只画蕉、梅、竹、石,不再烘染托“雪”。汤显祖(1550-1661)说:“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花。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①在《蕉石图》中,徐渭倒是“割雪加梅”,从而使王维的“雪蕉”,变成了徐渭的“梅蕉”。“梅蕉”和“雪蕉”相比,生成了新的意义——没有“雪”的“芭蕉伴梅花”,既可以理解为“冬天里的芭蕉”,又可解作“夏天中的梅花”。同时,梅蕉兼得,冬夏共陈,又表现了徐渭绘画的“花草都将杂四时”。

 

  广东省博物馆藏的《瓶花图轴》,以“牡丹伴梅花”,显示了徐渭的“芭蕉伴梅花”思维又一次发展。这种“冬”(梅花)与“夏”(牡丹)的综合,后来进一步扩展为“水仙伴兰苕”。在《水仙兰花图》中,徐渭题写道:“水仙开最晚,何事伴兰苕?亦如摩诘叟,雪里画芭蕉。”徐渭沿着“雪中芭蕉”的思路前进,走得很远,以至于在《水仙兰花图》中,既看不到“雪”,也看不到“芭蕉”或者“梅花”,只有题诗向人说明,这幅无“雪”也无“芭蕉”的绘画和王维“雪蕉”的关联。在这幅画中,徐渭超越了题材图式,把“雪中芭蕉”的典故上升为自由的艺术精神。

 

  在徐渭绘画作品中,还有一类和“雪中芭蕉”类似的“雪中牡丹”、“雪里荷花”题材。《徐文长三集》卷十一收入徐渭题画诗《雪牡丹二首》,其一曰:“银海笼春冷茜浓,松煤急貌不能红。太真月下胭脂颊,试问谁曾见影中?”其二曰:“绛帻笼头五尺长,吹箫弄玉别成妆。不知何事妆如此,一道瑶天白凤凰。”②这或许是为两幅“雪牡丹”所题。第一幅为纯粹的“雪牡丹”,第二幅如诗中注“次首夹竹者”,应该是“雪中牡丹伴翠竹”了。明人张国泰曾经收藏过徐渭的《雪里荷花》,他说:“昨得青藤《雪里荷花》画一幅,初览之,以为谬甚,及读其题词曰‘六月初三大雪飞,碧翁却为窦娥奇。近来天道也私曲,莫怪笔底有差池’之句,始信其非也。一经慧心人拈出,便觉有奇思妙义,开拓人无限心胸。至其花叶生动,用意入神,不数黄筌徐熙之点燃矣,岂非后来者居上乎?”③

 

  “雪中芭蕉”对徐渭绘画的启发意义在于,花卉不仅仅“反季节”开放,而且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季节里出入,从而进入摆脱“造化小儿”控制的自由境界。在《牡丹蕉石图》中,牡丹又从冬天来到了夏天。徐渭在画中题写道:“焦墨英州石,蕉丛凤尾材。笔尖殷七七,深夏牡丹开。”又题:“画已浮白者五醉矣,狂歌竹枝词一阕,赘书其左:牡丹雪里开亲见,芭蕉雪里王维擅。霜兔毫尖一小儿,冯渠摆拨春风面。”又小字旁注:“尝亲见雪中牡丹者两。”最后再题:“杜审言:‘吾为造化小儿所苦。’”

 

  王维的“雪中芭蕉”自沈括拈出之后,激起文人讨论的兴趣,有人认为真实,有人认为荒谬,有人认为蕴含了禅理、佛理,有人认为戏谑冷热不均,有人认为是艺术的象征。④但从徐渭绘画中的题词看,他笔下的“雪蕉”或由“雪蕉”衍生的其他题材,既有超越现实的艺术联想,也有排遣愤懑以及对社会现实的谴责;既有对超越现实现象的肯定,又有对虚幻现实情境的否定。《石渠宝笈续编》卷三十记载清宫旧藏徐渭《蔷薇芭蕉梅花图》,其题诗曰:“芭蕉雪中尽,那得伴梅花?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⑤徐渭的“雪蕉”已经不再和《袁安卧雪图》发生关联,和王维《袁安卧雪图》中“雪蕉”也大相异趣。徐渭超越了王维“雪蕉”的单纯意象,发展了沈周的艺术处理,把“雪蕉”作为独立的绘画题材从《袁安卧雪图》中剥离出来,并赋予这种艺术处理以新的诗情画意。“雪蕉”成了他自由抒发胸怀和表达艺术感觉的载体,并按照他的艺术创造逻辑,自由发挥。

 

  徐渭在题画诗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殷七七”,那是一位传说“能开非时花”的奇人。在绘画创作中,徐渭仿佛化作这位自由的花神,任他笔下的花卉,自由穿梭于季节之中,不“为造化小儿所苦”。她们仿佛是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完全为情所使,彻底摆脱自然的律令。徐渭身上所具有的晚明文人特有的自由浪漫气质,是他与王维画“雪中芭蕉”传说契合的原因。徐渭并不像沈周或文征明那样,仅仅停留在对王维传说的祖述上,而是以热烈的浪漫气质,涵盖王维的传说,一方面在绘画题材上恣意推演,一方面又通过题画诗自由阐释,从而排遣胸中的愤懑。王维的“雪蕉”在徐渭的诗画里,最终具有一种可以自由阐释的意义。这种恣意推演、自由阐释,和徐渭恣意任情的水墨大写意画法,有着共同的精神来源。

 

  徐渭从王维“雪中芭蕉”的传说出发,演绎出“割雪代梅”式的“芭蕉伴梅花”,以及“水仙伴苕兰”,预示了“花草都将杂四时”的最终出现。但是,《四时花卉图(轴)》、《三友图》和《蕉石图》的相似性,则显示了徐渭“花草都将杂四时”与传统文人画“岁寒三友”题材的另一种演绎关系。这三幅画的尺幅、形制、构图、题款位置比较接近,都采取半边构图,泼墨写成的巨石居于画面中下部的一侧,以增加画面的重量感。《三友图》与《蕉石图》中,题款都作三行,位于画幅上部一角,竹子、梅花、石头的画法、位置安排也比较接近。所不同的是,《三友图》中的松树,在其他两图中被置换成了芭蕉。《蕉石图》以夏天舒展绿荫的芭蕉,代替了《三友图》傲立岁寒的松树,集梅花、芭蕉、竹子于一图,景象的荒诞或近王维“雪蕉”,但意境完全不同,是一种“冬夏兼得”意义的表达。这种“冬夏兼得”,在《四时花卉图(轴)》中演化为“四时兼得”。《四时花卉图》中,除了石头、竹子、梅花、芭蕉外,还增加了春天绽放的牡丹、兰花、秋天吐艳的秋葵和冬天开花的水仙,正如题诗所云:“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

责任编辑:小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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