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酒坛盖：雕镂彩绘民俗一绝中国之“醉”

三月桃花源，红树青山，满目芳菲。徘徊于陶渊明笔下的这片神奇土地，不经意间，另一种异样的芬芳向人袭来。它高踞坛口，雕镂彩绘，弥散着久远的醇香。其鲜明的民族风格，独有的民俗样式，撩人的艺术魅力和风俗湮灭、制作不再的遗产特质，被行家誉为民俗一绝，中国之“醉”。它，就是桃源酒坛盖。

盖源探幽

桃源县地处湘西北，隶属常德市。这里气候湿润，河网纵横，土地肥沃，盛产稻米，“可饭可酿”，百姓乐酒，传承千年。常德发现的公元5000年前饮酒的陶觚就是明证。酿酒当有盛器，存酒必备封盖，这应是酒坛盖的滥殇。

桃源青年苏云富酷爱家乡民俗艺术，他曾走村串乡，拜访遗老，探寻酒坛盖历史。据其了解，桃源早期酒坛盖为陶盖，瓦灰色，一般为园饼形，刻有浮雕祥物或几何图案纹样，形制简陋，却颇具金石韵味、秦汉古风。

清初康乾年间，朝廷实行轻徭薄赋政策，桃源迁入移民，农业发展，百姓渐富，有余钱讲究生活质量。桃源仙境潜移默化，酒足饭饱、鼓腹而歌的桃源人比常人更多出一份雅兴。陶盖这类笨重易碎、色彩单一、难现玲珑的土玩意已无法满足审美需求。而木材雕刻性好，造型不受局限，上漆后美艳逼人，且易于保存，一经面世即受到乡绅百姓普遍追捧。桃源曾是名震江南的繁华木埠，其输出的“西湖木”产量之巨、质量之佳声名退还，故酒坛盖雕刻用材富足。

这里更有独树一帜的“桃源工”雕艺。1491年，明宪宗第十二子朱枢封王常德。1498年开始在常德大兴土木修造“荣王府”，京城大批能工巧匠带来了豪华精湛的宫廷营造艺术和皇室雕刻技艺，他们与桃源质朴大气的湘楚民间雕艺交汇，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桃源工”。至清中晚期，慈禧太后崇尚奢华，上行下效，“桃源工”雕艺达到颠峰，桃源工匠屡屡被召进京为皇室打造雕凿器物，名噪一时。

当年桃源为商业大镇，每十户人家就有一户开店，商贾辐辏，贸易既活跃，交往亦频繁，送礼成风。连“佃农、雇农、工人为维护与地主、封建把头和当权者的关系，都须经常送礼，计有年节礼、婚丧礼、祝寿礼等等”(《桃源县志》)。湘人好胜，极重面子，桃源为湘西门户，民风强悍，好逞强赌狠，礼仪大事当然更不甘人后。这里每逢喜寿佳庆，亲朋好友乡党同仁必备礼拜贺，大轿抬盒，小担挑酒，各路人马，竞相赌胜。礼酒为必备之物，酒坛盖高踞其上，为第一印象，亦成为人们精心包装的对象。一时争奇斗艳，至清末民初已登峰造极。有钱人摆阔，气欲盖世一掷百金大制作;一般人咬牙，千方百计也要雕一对象样的盖子撑面子。一时间，挑上礼酒担、亮出精品盖竟成为桃源婚寿礼仪场合众宾客赛宝斗富、炫耀门第的时髦方式，民间甚至有“宁赔十担谷，不输一对盖”之说。

话说民国初年的桃源某乡，有一老一少两张姓财主，两家挂亲，但平日里两人俱仗着财势，谁也不服谁。一日，老乡长七十大寿，两张姓财主备礼登门拜贺。两家的礼酒担刚进大门，小张财主酒坛上的那对圆雕盖子顿时吸引了全部视线。只见两只金毛大狮双目圆睁，足蹬绣球，口含宝珠，彩带环绕，活灵活现，万字纹、竹节纹层层圈边，漆红髹金，油光水滑。“好盖！好盖！”众人围观，啧啧称赞，小张财主见状笑眯了眼。老张财主的一对“欢天喜地”酒坛盖却被晾在一边。

酒席开始，三杯下肚，小张财主按捺不住，边瞅老张财主边向老乡长敬酒：“老乡长！我今天的贺礼不讲别的，就讲这对‘双狮踩球’酒坛盖，不说是天下第一，也算是全乡第一吧？！今天让蛮多人开了眼界哟，哈哈！”

老张财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闻此言拍案而起：“小家伙，你算老几？想比？老子要拿对盖子吓死你！”趁着酒兴，小张财主也毫不示弱，一挽袖子大声答道：“好哇，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胜过我的，我赔十担谷子！”老财主立马派人回家，取来了一对“八仙过海”盖。

层层红布掀开，围观的人们惊呆了。只见金光如日，碧海似玉，铁拐李醺醺欲醉，汉钟离悠然自得，何仙姑翩翩起舞，蓝采和顽皮可爱，韩湘子笛声渺渺……三寸来高的众八仙，一个个雕得八面玲珑、栩栩如生。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一齐喝彩：“宝盖！宝盖！”小张财主呆看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经老乡长调解，他当众给老张财主行了三个大礼，口称不识泰山，明日即把十担谷送到府上。老张财主此刻心中好生舒畅，说那谷就算了，只要你知道我家的宝贝就行了。原来，这老张财主的父亲为桃源进宫雕匠，告老还乡后为自己精心雕制了这对宝盖镇宅传世。

这类民间故事在桃源一带广为流传，推波助澜，极大地促进了酒坛盖艺术的发展。至鼎盛期，桃源酒坛盖已超越自身作为酒文化附件的从属概念，独立为财富与艺术有机结合的富贵饰件、吉祥镇物，成为当年桃源一道奇特的礼仪风景，别具一格的民俗文化现象，一朵独步中国雕刻艺术百花园的奇葩。不少人还将自己的商号堂名或姓名刻上酒坛盖，彰显身份地位，踌躇之态跃然盖上。

至20世纪上半页，战乱、水灾，内忧外患，桃源亦不能幸免。民生多艰，礼尚往来已无力讲究，酒坛盖制作日趋简陋。“文化大革命”中，大批精美的传世酒坛盖被作为封建糟粕对待，被劈毁或当柴烧掉。时至八十年代初，酒坛盖又现。但人心浮躁，且雕工匮缺，酒坛盖已不见佳品。后期画盖用油漆彩绘，并出现了时尚的字母。且惜此风亦为昙花一现，曾几何时，民间礼尚往来中喧闹热烈的送礼之仪已由五光十色的礼品变成赤裸裸冷冰冰的红包礼金。至八十年代末，此风已刮进最偏远最闭塞的村落。世人无求，文化不再。加之酒业的工业化大生产对自给自足的家酿模式的终极取代，延绵桃源数百年的酒坛盖艺术不复存在，重要的名老雕匠如朱文安等亦先后辞世，遗存的桃源酒坛盖遂成为湘楚乃至中国民俗艺术舞台上的一缕绝唱。

盖艺浅析

中国民间艺术讲究“图必有意，意必吉祥”。桃源酒坛盖充分体现了这一民族特色：图案内容俱为理想祥物或自然吉物，富贵吉祥，寓意深长。形式上讲求圆满、和谐、平衡，具有强烈的地域文化特征，散发着独特的民俗艺术气息。

桃源酒坛盖通用南方樟木为材，芬芳防蛀。形制多为圆丘形，其顶弧线与酒坛曲线有机呼应，浑然一体，雕刻物亦随圆丘形起伏，形成异于其他木雕品种的独有样式。亦有圆平型、圆凹形、六边形、八边形等多边形及罕见的正方形。常用浅浮雕、高浮雕、圆雕、镂空雕等手法，刻画人物、动物、植物、字符等图形于其上，并分施红、棕、黄、绿、黑、金漆，红漆描金主贵。在油绿色陶瓷酒坛的

映衬下，大红描金雕盖美不胜收，强烈的补色效果凸显中国传统喜庆色谱的无穷魁力。

盖面图饰

盖面人物分为戏文故事、神话传说、民俗风情诸类。如《三国演义》刀马图、《西厢记》人物、《水浒传》武松打虎、《西游记》哪吒闹海、二十四孝图、太白醉酒、刘海戏蟾、太公垂钓、状元游街、官吏、寿星、笑佛、卧佛、戏狮图、婚喜图、送子图、饮乐图、醉归图及男女打情骂俏等各种生活内容。诸多内容皆与酒相关，充满了诙谐欢快的民间酒文化意识。

动物瑞兽——龙、凤、麒麟、狮子、鹿、鹤、羊、鸡、喜鹊、玉兔、金蟾、鱼、蟹、虾、象、马、猴、蝙蝠、蝴蝶、松鼠、老鼠、蜈蚣等。以狮子、鹿、喜鹊图案居多。

植物花果——梅、兰、竹、菊、牡丹、荷花、芙蓉、寿桃、佛手、石榴、金瓜、葡萄、葫芦、松柏等。

字符——福、禄、寿、喜、吉祥如意、一帆风顺、八卦太极以及店名、堂号、姓名等。

图饰背景——山、石、云、水、太阳、天宫、楼台、屋舍、案几、桌椅、酒坛、酒壶、酒盏、花瓶、书籍、绣球、彩带等。

绝大部分酒坛盖在盖面边缘运用各种连续纹饰环绕中心图案，寓意幸福绵长，富贵不断。纹饰种类极其丰富，常用的有回纹、阳光纹、万字纹、卷草纹、花瓣纹、叶纹、竹节纹、云纹、涡纹、珠纹、网纹、蜂窝纹等，繁复的边饰多达四五层。

盖面图饰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名称常取谐音双关，以寓祥瑞。如最常见见的题材《欢天喜地》，就是一只麒麟或狮子翻转头望天天上一只喜鹊低头看地，谓之“欢(翻)天喜地”。

盖钮

桃源酒坛盖的实用功能在长期的演进过程中逐渐淡化，至后期几近“面子工程”讲统一、漂亮，其审美原则不允许盖钮破坏画面的整体感，故基木不设钮。不少酒坛盖凸起的人物动物花果本身就是巧妙的钮把。

湘楚木雕重写意，简练概括，整体大气，刀法粗旷泼辣，极富雕塑快感，湘人热情率直、快人快语的天真秉性一览无遗。明末清初，桃源木艺在此传统基础上秉受宫廷雕造艺术的强大推力，形成了豪华精美的宫廷风格与质朴明快的民间色彩完美融合的“桃源工”。它独树一帜，姿容万千，酒坛盖上，随处可见美艳与朴拙、灵动与厚重、繁复与简约、神秘与豁朗、庄肃与谐谑的奇妙交汇。

桃源酒坛盖成对雕制，画面讲求圆满，浮雕人物、动物即便为侧面造型，也常要求耳目俱全，肢爪齐备，以求吉祥完美，与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有异曲同工之妙。构图随圆赋形，讲究节奏、平衡、对比、变化，极具个性色彩。桃源雕匠悉心捕捉湖湘特色，将身边普通之物引入艺术，创作思路纵横无忌。小小一个金瓜，可以夸张成庞然巨物，喜鹊、猴子和人物如侏儒般环绕其下玩耍，奇诡的想象力令人叹服。在他们的雕刀下，鸡鸭鱼虾这些寻常家禽水产同样可以登堂入室唱主角。甚至老鼠、蜈蚣这类“人民公敌”也肆无忌惮地爬进画面，几近宠物。祥和的画面充满了温馨的乡土气息和顽童般的快感，令人忘情陶醉。

时光斑剥，逝者如斯。

当漆水褪去了刺目的油光火气，“中国红”似烛影下的丝绸般柔润、静穆，残金幽微如清睁一闪，桃花春风里，呵欠声碎阵响起，酒坛盖上，酣睡百年的仙人凡人鸟兽鱼虫花草果木一齐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