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华代表:非遗保护要少些功利心

近日,有着“中国第五大发明”之称的珠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最新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至此,我国已成为全世界拥有世界级“非遗”最多的国家。

在我们为之欢呼雀跃、文化自豪感随之升腾的时候,也需冷静思考:“申遗”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华代表处代表辛格先生在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时说,“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切实的保护,比获得‘非遗’这个称号更重要。”

虽然被命名为 “遗产”,但并不意味着那都是些“将死”或“已死”的东西

■我们希望人们对“非遗”的关注能够更为持久,不能看完奥斯卡颁奖,大家就再也不进电影院了。

■无论全球化的趋势如何蔓延,每个人身上都留着先人传递下来的文化烙印,这是丢不掉、也不能丢的。

解放周末:上周,中国珠算“申遗”成功,人们的“非遗”热情又被点燃了,但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这种对“非遗”的关注,似乎总像一阵风?

辛格:在公布“申遗”结果的前后一段时间,确实会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我觉得这是好事。就像奥斯卡搞颁奖典礼一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每两年举办一次这样的评选,就是想唤起人们对“非遗”更加持续的关注,激发人们对“非遗”的热情。当然,我们希望人们对“非遗”的关注能够更为持久,不能看完奥斯卡颁奖,大家就再也不进电影院了,那肯定不行。

解放周末:对普通人来说,一提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一些已经逝去的文化。

辛格:非物质文化遗产虽然被命名为“遗产”,但并不意味着那都是些“将死”或“已死”的东西。相反,它们是人类的根,一个民族的文化与生活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无论全球化的趋势如何蔓延,每个人身上都留着先人传递下来的文化烙印,这是丢不掉、也不能丢的。

解放周末:即使丢不掉、不能丢,但也有人总会把“非遗”和“老古董”联系在一起,觉得这些东西离人们的生活太遥远了,甚至是个负担。您怎么理解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当下生活的意义?

辛格:“非遗”确实是老的、旧的东西,但它们是时间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留下的最精彩的标记和符号,这些成果不只是艺术方面的,它们往往还见证着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和发展路径。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些历史的馈赠仍然具有现实的启发意义,仍然产生着持续的影响。

解放周末:您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华代表已经5年了,在这5年里,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给您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辛格:说说我所熟悉的昆曲和古琴吧,这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让我印象最为深刻。我第一次看昆曲表演的时候感到非常震撼,舞台上演员们精致的妆容、奇特的服饰,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虽然是印度人,中文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我喜爱这门艺术,我甚至产生了了解她的历史的兴趣。昆曲在中国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在上海、苏州、南京等城市,以及在北方的一些地方,演变出多种风格流派,她承载着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和文化内涵,非常厚重、灵动、丰富,我把她看成是了解中国文化的一把钥匙。

解放周末:文化遗产是可以超越国界、跨越语言鸿沟的,您即使不能完全听明白,但也不妨碍您感受她的独特魅力。

辛格:这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所在,那就是让全人类共享。

我还喜欢中国的古琴。每当听到她流淌出来的旋律,我都会心醉。古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曾经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少了,但我很高兴地看到,现在有不少人正在重新找回对她的兴趣,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不仅欣赏,还在认真学习弹奏古琴。相信在琴声中,他们能够捕获到传统文化传递给他们的讯息,也能够在这种文化的滋养中获取力量。

发自内心地认同本民族的文化,为这种独特文化的存在而自豪,这是“非遗”生存的土壤和空气

■让“非遗”活在当下,关键是让她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要增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自豪感,应该给予他们认同。

解放周末:您认为怎样才能让古老的“非遗”活在当下?

辛格:让“非遗”活在当下,关键是让她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让我们能够不断使用她、发展她、完善她。

这点我自己就很有体会。比如中医中药,我吃过中药,还尝试过拔火罐、扎针灸。我还建议我的家人进行针灸治疗,效果很好。我记得自己第一次体验针灸的时候,非常放松,还睡着了。醒来之后,医生告诉我,他很惊讶一个外国人第一次做针灸竟然能够这么放松,而且还打呼呢。(笑)我还向我的印度朋友们极力推荐过针灸。

解放周末:结果如何?

辛格:在他们看来,要把二三十根针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包括后背、脑袋和嘴巴,“实在太痛苦、太令人恐惧了”。虽然我努力向他们解释,这是一种很细的针,只要医生的技术好,就不会有任何疼痛的感觉,而且这些针不会向人的身体里注射任何药物,但是要让他们建立对这种治疗的信任,确实需要点时间。

解放周末:谢谢您对中国“非遗”的推广。

辛格:我在中国工作的这几年里,中国被世界认可的“非遗”数量显着增加,我很高兴。作为教科文组织驻华代表,我很乐于把在中国接触到的文化习俗和艺术成就,把这些交集和体验,告诉给更多人。

这些年,我们也很欣喜地看到中国一些地区的中小学做了很好的探索,他们将民歌、民乐纳入音乐课,将剪纸、年画纳入美术课,将传统技艺纳入手工课,让那些仍具有生命力的“非遗”逐渐融入到人们的生活中去。

解放周末:融入生活,能够让非物质文化遗产“活”起来,那么怎么才能让它们更具有持续的生命力呢?

辛格:首先要增强一种文化认同感。人们应当发自内心地认同本民族的文化,为这种独特文化的存在而自豪,这是“非遗”在新时代生存发展的土壤和空气。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致力于呼吁年轻一代增强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并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把更多的时间、资源投入到对文化的回馈、复兴和推广中。

除此之外,还要增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自豪感,应该给予他们认同,让他们认识到自己所从事的“非遗”工作是非常有价值的。

如果把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束之高阁、藏于深闺,那他们就无法顺应时代的变化,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非遗”是活着的文化,怎么能用固化思维来保护呢?

■不能为创新而创新,丢了灵魂可不行。

解放周末:有些人认为“非遗”既然是遗产,那保护“非遗”就应该小心翼翼,把它们供在博物馆里、罩在玻璃盖子下。对于这种做法,您怎么看?

辛格:对于某些有形的物质文化遗产,应当提倡博物馆式的保护,讲求原封不动、修旧如旧;但无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存在于特定人群中、仍具有生命力的文化传统,保护的最终目的是促进它的传承和发展,而不是摆在博物馆里供人观赏。

比如人们都熟悉的剪纸艺术,它之所以被世界认可,不仅仅是因为它最终剪出来的那些美丽图案,而是整个剪纸的过程,包括它的创意、艺术家灵活的刀法以及图案背后传递的文化内涵。如果只是把剪纸完好地摆在博物馆里展示,那样根本不可能促进这门技艺的发展和传承。

解放周末:保护的目的不只是让遗产留下来,更重要的是传下去。

辛格:对,“非遗”是活着的文化,怎么能用固化思维来保护呢?

就像昆曲,在昆曲诞生之初,当时的中国没有很多的娱乐方式,听戏就是许多人最大的乐子,所以一出戏常常要唱上好几天。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昆曲在不同的地方衍生出了不同的流派,唱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现在人们看一场昆曲一般只要3个小时左右,这就是昆曲随着人们的生活自然进化的结果。如果把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束之高阁、藏于深闺,那它们就无法顺应时代的变化,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解放周末:作为保护者要做的,就是为“非遗”的延续和发展提供支持和保障,让这些遗产自然地进化,自然地传承。

辛格:说得对。我留意到中国现在有不少民间力量在进行古建筑的保护,他们在修复古建筑的基础上又把它们开发成展馆或者画廊,而不仅仅作为一处文化遗迹供人参观。我觉得,赋予这些古老建筑以新的生存方式,就是让它们活起来的好方法,这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一种好思路。

解放周末:中国作家莫言不久前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他认为,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既要保护,更要大胆创新。对此,您怎么看?

辛格:我主张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创新,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适应时代变化的需要,但创新必须是在继承传统的前提下进行的。不能为创新而创新,丢了灵魂可不行。

解放周末:刚才您廓清了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上的误区,那么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能为保护“非遗”做点什么呢?

辛格: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关注,绝不仅仅是联合国的事、政府的事、传承者个人的事,更是全社会都可以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比如听一场昆曲,学一学剪纸,甚至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去定制一套手工服装,这也是对这种传统技艺的支持。

在对待文化遗产的问题上,应该消除功利心

■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切实的保护,比获得“非遗”这个称号更重要。

■假如把“非遗”的招牌当作吸金的法宝、赚钱的工具,把“申遗”当成买卖,那就是在祸害、糟蹋这些遗产。

解放周末: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华代表,您怎么评价中国这些年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所做的工作?

辛格:十年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国是最早加入这一公约的国家之一。这些年来,中国建立起了一个从地方到国家,再到世界的“非遗”申报、管理系统。无论在“非遗”的数量上还是保护的质量上,都发展得很快。

解放周末:现在中国成为了拥有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多的国家,但在“申遗”的过程中,一些地方也存在一定的认识误区。比如,有的人觉得“申遗”比保护“非遗”更重要。

辛格: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注不能只停留在“申遗”上,不能成功了就不管了,不成功就不理了。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期把最需要保护的遗产列入名录,但并不意味着那些暂时没有被列入名录的候选项目就不珍贵,就没有保护和传承的价值。

许多人或许不知道,贵州从江县的苗寨里,至今传承着一种非常古老的斗牛活动,这种斗牛既不暴力,也不血腥,而是当地独特的祭祀文化的一部分;但是随着高速公路的修建,那个村子的面积正在缩小,斗牛的传统也濒临消亡。我们在做“文化地图”这个项目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一独特的文化,并且通过很多渠道帮助他们。现在,每年有超过两万名的游客会到那个寨子去参观他们的斗牛表演,这一文化传统就活下来了。虽然它没有被官方认定为任何一个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这样的保护也是有意义的。

解放周末:重要的是保护的行动,而不是“非遗”称号的获取。

辛格:对,在对待文化遗产的问题上,应该少些功利心。“非遗”对于我们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拥有一个称号,更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这份令人骄傲的文化财富,为人类的生活增添魅力和价值。所以,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切实的保护,比获得“非遗”称号更重要。申报的项目再多、申报的级别再高,如果不以一颗珍视之心去对待那些遗产,就失去了申报的意义。

解放周末:这种功利心还表现在有些地方把成功“申遗”视作一种政绩。

辛格:我也留意到了这种心态,比如有些地方的“非遗”项目得到了省一级的认可,而别人的项目得到了国家一级的认可,那这个地方就要千方百计地投入财力、物力、人力,争取得到更高级别的认可。“申遗”本身是公益性的,目的也应该单纯一些,不该变成一项政绩指标。

解放周末:政绩指标的背后,往往也是钱在作祟。

辛格:确实,由于追逐经济利益导致过度开发的现象,已经出现在一些世界自然遗产的保护过程中。大多数世界自然遗产都是人们热衷游览的景点,这些遗产确实需要经营,但经营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赚钱,而是运用这些资金更好地对遗产进行维护和保护。为了谋取经济利益而过度开发甚至破坏遗产的现象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也是如此,假如把“非遗”的招牌当作吸金的法宝、赚钱的工具,把“申遗”当成买卖,那就是在祸害、糟蹋这些遗产。

责任编辑:八宝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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