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散文：道家茶的妄说

青城山有所谓道家茶，极品拿到成都拍卖，几两茶叶拍成七万八千元的天价，吓死我也。人说：“商业炒作，见怪勿怪。”我想也是。虚张声势，为产品闯销路，未可厚非。不过话说回来，这消息见了报，若真是假新闻，总不好吧？拍卖难道允许做假？人说：“就是有找托儿做假的，你不知道罢了。”我翻出那张报，再看。哟！青城山道家茶资格老，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真的吗？

道家三部典籍，《老子》《庄子》《列子》，你能从中找出一个茶字，我就服膺“两千多年历史”之说。先秦记载，饮酒饮浆，未见饮茶。浆为薄酒，非茶。先秦只有荼字，音tú，尚无茶字。荼有二义，一为苦菜，一为茶树。《尔雅·释木》之“，苦荼”，据郭璞注，便是茶。《说文解字》有荼无茶，说荼就是茶的古字。茶字正式登场，应是汉代置茶陵县，属长沙国，在今湖南。县之南有茶山，所以取名茶陵。茶在这里已经读chá而不再读荼tú了。茶树叫作chá，乃长沙方言，遍播及全国。说到种茶制茶饮茶，湖南总比四川早吧，怎么轮得到青城山？

先秦道家人物，老聃、庄周、列御寇，都是北方人，生活在黄河流域，那里不产茶，他们不饮茶。所谓道家茶，乃巧立名目，不通不通大不通。或问：“南楚茶叶运到北方，他们也不饮吗？”老聃那样清静无为的人，不会饮茶寻求刺激，那是当然。庄周穷得喝藜羹粥，列御寇穷得遭太太怨言，两人营养不良，不会去喝茶解油腻，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你卖茶就卖茶，别拉他们来打广告。岂但道家不饮茶，儒家孔子“饭蔬饮水”，颜回“瓢饮”，也不饮茶。青城山乃道教圣地。教主张道陵，人称张天师。教义实与《老子》《庄子》《列子》三部道家典籍中的学说不同。道教不是道家，请勿混淆。拿道教打广告，取名道教茶，可简称道茶，我就不提意见了。

认真说来，佛僧比道士更爱好饮茶。据杨慎《艺林伐山》载，知明代佛寺设有“茶寮”，为僧众茶聚之所。僧人禁肉食，但佐餐以植物油煎豆腐（寺有豆腐作坊），亦需茶解腻。又有施主出资，寺院办“茶汤会”，招待善男信女。蜀人呼炒面粉煮成糊曰茶汤，犹存古名。茶汤类似茗粥。成都东城有茗粥巷，在明代是大慈寺施茶汤处。僧人爱饮茶，又见郑板桥《道情》：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青城山多云雾，出好茶。通称西路茶，名牌响蜀中。青城茶本来就有地位，何必生拉活扯傍道家。饮茶适度，有益健康，这样宣传就行了。硬说喝了就能悟道成仙，便失之于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