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里闻风物、见山川

——周渝谈茶

如何把茶从口腔的滋味，提升为精神、心灵的享受？茶艺家周渝的“茶道”非常地“道家”：

先深呼吸一下

“当你拿起一杯茶的时候，先深呼吸一下，很自然地，你就把茶香吸进去了。”平常你可能很忙碌，生活匆忙得早就忘了“深呼吸”是身体健康的一个重要法门，但是茶香引你深深地吸一口气，于是很自然地，就在享受之中做到了对我们的健康、心理都很有益的深呼吸。

然后怎么喝完呢？周渝提出三种办法：第一种方式，是把眼睛闭起来，合上眼静静地享受。

第二种方式是垂下眼帘，心思不要“游”到别地方去，专心地喝。

第三种方式是把眼神投注到无限远的地方，他强调：“试试看！我自己常用这种方式。”

分三口啜饮

至于茶的“入口”，周渝建议：分三口。先啜一口，在口腔里，慢慢地感觉它滑下去；再啜第二口，再感觉一下；然后是第三口“注意！这个时候，你的眼神如果投注在无限远的地方，你会有非常奇妙的感觉。茶的芬芳、甘甜，茶的意境就会把你带到无限远的山岗，让你看到无限远的风景”。

“如果你喝的是冻顶茶，说不定这个时候，你真的就感觉到了冻顶山的灵气；如果你喝的是西湖龙井，或许，你真的就看到了江南秀丽的水乡；如果喝的是高山茶，也许产自阿里山，或者雾社，也许是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山顶上，喝着茶，你真的就看到了那山岚之气，或者青碧的天空，有一点点的浮云……你就能感觉那高山爽朗的气流、清纯的气质。”

茶里有大地山川

喝什么茶，就能进入什么样的风景，真的这么奇妙吗？周渝认为，蕴育于大地山川的茶，真的就这么奇妙！它真的可以把当地的风光、精华、整个气质吸收进来。但在这个“吸收”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做茶的人———我们通常称他们为茶农，唯有好的茶农，才能做到这一切！

他们是怎么样把这泡茶做出来的呢？周渝谈到，第一件，在照顾茶园的阶段，他就要很细心。至于怎么样照顾它，当然我们现在是提倡不用化肥，而用自然的肥料，譬如羊粪、花生壳都很好。使用化肥，产量固然丰富，但是几年以后，茶就不好了。

第二件事，茶农在照顾茶的过程中，每天都要感觉它的生长。而茶的生长过程中，雨水多、雨水少对它的品质，尤其是在成熟的阶段会有某种影响。这些经验，通常老茶师会很清楚，他得把这些经验传递给他的儿子、他的徒弟。

跟茶交谈对话

做茶，一定得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阴雨天做出来的茶，往往会把下雨的气氛、阴阴郁郁的感觉带给喝茶的人。

茶农做茶的时候，以台湾的乌龙茶为例，经常要搅拌使它发酵，而隔多久搅拌、需要搅拌多久，搅拌的重、轻……这些都是不一定的，完全要视当时的情况而定。

他也许停停搅搅、搅搅停停，看着茶叶的变化，这种过程，很像跟一个人深入地谈心。当我们跟朋友谈心，不可能先设定好主题，我们总是慢慢地谈，一步一步地深入，做茶亦如此，要跟它交谈。

而在“交谈”的过程中，一方面要观察茶的变化，一方面要感觉整个大气的变化。好的茶农在做茶的时候，他事实上是在跟天地、跟茶、还有他本人的思考在对话。

茶师是个艺术家

周渝说：“一个好的茶师，就像一个艺术家。”画家面对画布的时候，画和颜料之外，还加上他自己的思考，于是画布、颜料与他内在所欲表现的人文世界，三者交融，彷佛在对话。而茶农，他也像艺术家，面对一个超于画布、颜料，更大的自然、天地及人文世界，他的心灵是跟天地、茶叶在对话。

这样子做出来的茶———如果你有机会喝到一泡好茶，周渝认为，当然你可以看到大自然的风景，甚至感觉到一个茶师快乐的心灵。

环境要“自然”

再谈喝茶的环境，如果你喝到一口好茶，向周遭看看，又脏又乱，心里恐怕不会太舒坦，总觉得有些遗憾。周渝认为喝茶的环境，第一件自然要有某种程度的整洁：“当然也不必到洁癖的地步，就像我们走到大自然里面，它到底有多整洁呢？可是我们就是觉得舒服！

如果我们有个品茶间，周渝建议，这里边所用的材质，尽量是来自大自然，木板、草 、榻榻米都很好。

而品茶间的摆设，譬如陶瓷花器，最好是手拉胚、有手感的饰品。另外，插插花、枯枝子，或者摆几个石头都很好。尤其当好茶在口，全身的细胞都可能因茶香而苏醒，这时候，陶、瓷、花、枯枝、石头……每样东西都有某种生命、某种气质，可以跟人做深入的对话，产生很深的默契。

跟万物合一

这样子喝茶，周渝说：“我们真的会有跟美合一、跟万物合一的快乐。”因此他建议，假如你的生活环境中有一些塑胶物品，“你会感觉很奇怪，塑胶、压克力，那是一种拒绝人的东西，你怎么看它，它就是没有东西给你看，你会很不舒服！”如果品茶间里有这一类东西，尽量减少，或者把它遮蔽掉，隐藏在不显眼的角落。

从喝茶，我们亦可发现，人来自大自然，其实我们跟整个自然还是有某种沟通的能力，只要这个“自然”还没有经过太多人为的、化学的扭曲。

茶器不要太罗嗦

喝茶时，还免不了要备有茶器，许多人对茶、环境的重视倒还其次，对茶器的讲究却是无与伦比，弄得繁文缛节。而周渝对茶器的看法，也像他“喝茶”一般地“道家”：

“我们讲到器、具，常常认为它是工具。这个时代常把一些东西工具化了，甚至人也被工具化了。其实，在走进茶的世界时，何不忘掉一切的“工具”，把一个杯子、一个壶、一块桌巾……当成一个朋友、一个对象。

怎么样搭配茶器呢？周渝认为“不要太复杂、太口罗嗦！我们喝茶就是要心里安静、自然，绝对不要被工具所役。

铺一块“素方”

我们可以在泡茶之前铺一块方巾，周渝称它为“素方”，他建议这块方巾最好厚一点，棉质的，可以吸水。

铺这块“素方”的原因是，通常喝茶时我们追求心里的安静，即使是一边跟人聊天，也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才能跟人深入地沟通。但是如果桌面上常出现水迹，我们的心情可能会浮躁不定，而泡茶时水会溅出来，这是很自然的事，硬是要控制它，不让它溅出来，这又未免太紧张了，因此周渝建议铺上一块素方，水溅出来以后，很自然地就被那一块素方吸走，桌面上便不会有水迹了。

田方、地方、人格亦方

铺这块方巾，除了吸走水迹之外，周渝强调它还有一个意义：“在我们展开一块方巾时，我觉得‘方’本身，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有着象征的意义，它代表了大地，我们说”天圆地方，尤其古人种田，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象征正直的工作态度，也代表一种人格。”

“现代人追求安静，西方心理学家也有人讲，其实很多人产生心理的不安静，是因为他有一个伦理的问题未解决，而不完全是适应的问题。当我们铺上一块方巾时，提醒自己为人须正直，如一块方正的土地。这一种伦理的安适，使得我们的心理安宁。”

“方正”的象征之外，铺块方巾还有个好处，有些人喜欢在喝茶时放个漏水的茶盘，但周渝觉得这未免把桌面堆得太高了一点。

“有时候，我们喝茶的目的是要聊天，这么一来，觉得人与人之间好像堆着一个障碍。但如果只是铺一块方巾，茶器在我们的面前就很低，我们聊起天来就觉得很舒坦，环境很简洁。”

喝茶是安宁的对待

有时，我们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品茶，想一些事，或者甚至什么也不想。也有的时候喝茶，我们希望跟好朋友一起喝。喝茶有什么待客之道吗？

周渝说：“我们要顺着茶性，茶使我们安静、使我们幻想。”一般人的“待客之道”是极尽所能地殷勤，而周渝认为有一种方式比“殷勤”的表现更积极，那就是你很安宁：“我想现在社会繁忙、交通很乱，不像从前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插秧、耕田都有一定的节奏。现代生活的节奏使我们烦躁不安，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安宁的气氛，也需要一个可以深刻的与人沟通的时间”。

“当我们下了班、离开了工作，心情还没安静下来的时候，这时你看到一个主人，他热忱地欢迎你，你固然感到一种温暖、安慰，但如果两人都带着一身的急躁，可能大家也就昏头昏脑。”

“而如果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还没安定下来，也许又塞车、又迟到，但是当你走进一个环境里，你发现这个主人很安宁地在准备茶器，而且家里整理得很整洁，插者花，他很自然地微笑、招呼你坐，突然这种气氛会让你安静下来，使你整个人回到“自己”，我觉得这种安宁的对待，是一种最积极的欢迎。

最消极也是最积极

所以，茶的“待客之道”，不必太殷勤，诚意是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只要很有次序地把茶器准备好，铺上素方，煮好水，把自己的心照顾得很安宁，让客人也能安定下来，这个时候，喝茶、聊天，也许就可以进入现代人最需要的心灵的层次。

诚如周渝所说的：“茶看起来似乎是消极的，其实却是最积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