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古三峡》到《古峡迷雾》

上世纪末，一个酷热的夏天，去了一趟三峡。也许是意识到三峡水库的建成必将淹没两岸不少地方，亘古以来的三峡风光因而减色乃至消失，我的这次三峡之行无形中多少也添了一点伤感。我是专程来向三峡告别的。

三峡大坝当时已经蓄水，只不过还未达到设计高度。乘游船自西陵峡溯江而上，向巫峡、瞿塘峡而行，已经见不到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约470~527年）笔下的景色了。《水经注》中描写的“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无论我如何调动想象力，面对两岸山峦和一弯江水，似乎找不到昔日三峡的险峻和江水的湍急了。水涨船高，许多千年村落古镇以及陡崖、梯田、果园，埋入上涨的江水之中。当我在甲板上贪婪地注视那移动的崖间碑刻、栈道或是悬在峭壁的悬棺，耳畔不时听见导游好心的提醒：“快看喽，来年水库蓄水到135米，再也看不见了……”

最不能忘记的是船到巫山，这座古城已被不断上涨的江水吞了一半，沿江的码头和许多楼房浸泡江中。但巫山县城是傍江依山而建，街道房舍层层叠叠，如同一幢大厦底层没于水中，上面几层依旧安然无恙。我从陡峭的石阶盘旋而上，爬上古城上端，不禁大为惊叹。山城地形陡峭，平坦土地少，房屋贴着陡崖兴建，渐次抬升，街道极窄。也巧，这天是赶集的日子，蜿蜒于房舍间的青石板小街，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背着背篓的农妇，大声吆喝的商贩，挑担的农民，蹒跚的老人，把个小城闹得热气腾腾。然而，想到这美轮美奂的古城，这自古有之的山居生活场景，这充满笑声、吆喝声、叫骂声的峡江风景，很快就将消失，随着那漫过一级级石阶的江水，我的心中空落落的。

这几天，我津津有味地读的一本书，名为《考古三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2月），作者汤惠生是一位“长期从事史前宗教和艺术考古”的考古学家。他用专家的严谨、学者的胸臆、文人的幽默，将他亲历的三峡考古的收获和三峡地区的风土民情，真实细腻且通俗地娓娓道来，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从过去到现在的三峡风俗长卷，这是相当珍贵的。因为他笔下的一切，从考古发掘的墓葬到三峡村民的人生百态，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风景，埋入水库寒冷的坟墓中了。而他记录的，比起我在巫山县城和游船上的惊鸿一瞥，要真实得多，有趣得多。

从书中得知，1992年4月3日全国人大七届五次会议正式通过兴建三峡工程的决议，国家文物局于6月组织全国文物考古专家赶赴库区调查，可以说三峡工程的启动与抢救库区文物工程几乎是同步进行的，要求将列入计划的1087处文物点在2009年三峡大坝建成前抢救、保护完毕。所以，三峡工程进行的同时，一个空前规模的考古工程也在实施之中。据说全国有三分之一的文物单位、110多家大专院校的考古专家和师生6200多人次，参与了这次抢救、保护三峡库区文物工程。作者从1998年3月、2002年9月两次赴库区参与考古发掘多年。虽然仅是三峡库区的一角，却也很具代表性。

该书重点虽然不离考古，但并不限于墓葬发掘及对出土文物的专业描述，而是以浓墨重彩对库区的人文环境、鲜活的农耕文明、三峡巴人的踪迹、墓葬折射的文化，以及古往今来凝聚于三峡的文化传承，作了颇有见地的阐发。对于民生的艰难，移民的出路，古城的消失，文化的湮灭，也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沉的叹息。例如坐落在长江北岸的万州，蜀汉时为南浦县，唐代以后更名万州、万县，是一座“上束巴蜀，下锁荆楚”的古镇。三峡水库蓄水后，万州一些城区也将没入水中。书中说到：“2003年当万州的万安桥被拆毁时，许多市民身着白孝以表达他们的哀伤，哀伤他们失去的不仅是生活家园，更重要的是精神家园。”这一段短短的文字，读罢令人震撼。

正是这样的经历，耳闻目睹了太多的故事，“2003年大坝二期水位涨到135米之后，眼望着三峡完全变了模样时，我觉得要写一本书，而且是非常之有必要，作为对老三峡的纪念。老三峡已经不在了，它只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作者如是说。

限于篇幅，这个说不完的话题不再说下去了。

有趣的是，在第十二章“远古三峡”一开头，作者提到两位已故的著名考古学家对他的影响，其中一位是我的老友童恩正（另一位是俞伟超先生）。

作者说：“童恩正先生20世纪60年代的《古峡迷雾》是最终使我选择考古作为职业的一本书，正是这本书使我对考古产生了最初的兴趣。此后我又在青藏高原考古19年，然后又转辗到三峡，而童恩正先生的研究领域也恰恰覆盖了这两个地区，童恩正先生的学术思想及其学术风格对我影响至今。”

童恩正是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著名的历史学家，但他同时也是我国著名的科幻小说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委员，他的代表作《古峡迷雾》、《珊瑚岛上的死光》、《五万年前来的客人》等享有盛誉。由于阅读了童恩正的一本科幻小说，“最终使我选择考古作为职业”，这件事情出自一位学者之口，足以说明科幻小说对于青少年的教育意义。

童恩正1997年在美国不幸病逝，终年6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