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镜中行(图)

1960年代以前，论收入，论固定资产，日本还是一个比较贫穷的国家。1960年代以后，论收入，论商品，日本已是一个富足的社会。如今，日本已被充沛的物质所淹没，一位在东京或大阪街头逡巡、浏览商店橱窗和饭店的游客，一定会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消费主义的现代社会。其实大量的差别至今犹在。.jpg　　

　　《日本镜中行》

　　[英]艾伦·麦克法兰 著 管可秾 译

　　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4月

　　日本大地震后，日本人在震后表现出来的秩序和素质，引起了不少关注和议论。日本的民族性格、文化特色一向是有趣的文化命题，英国学者艾伦·麦克法兰进入日本之前，就像漫游镜中世界的爱丽丝一样，也曾满怀西方人的预设，不料它们一一遭到了日本文化和习俗的挑战，因此他不得不放弃定见，屡次深入日本，重新估量这片奇异的国土。麦克法兰在书中解索了日本的各种文化谜题，不仅使我们重新认识了日本，也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自己的社会。

　　作者简介：

　　艾伦·麦克法兰

　　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著述包括《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玻璃的世界》、《给莉莉的信》(以上三种均有中译本)等。

　　频发的地震带来人生无常的况味

　　大自然专拣日本人来承受它的最具破坏性的力量。我们借用来自日语的“tsunami”一词描述地震引发的海潮，绝非事出偶然。日本隔三差五发作一次小地震，常常造成巨大的灾难性后果，给人生带来一种短促无常的况味，这是世界上大部分其他地区居民从不曾体会的。

　　访问日本的外国客人，无论长期滞留还是短期造访，一定能经历相当规模的地震，也一定能体会到地震不仅令人肉体上痛苦，而且令人心理上不安。从东京一幢建筑的十层楼上眼睁睁看着大地沉陷和漂流，我不由觉得，日本像是一个在某种动物的脊背上安营扎寨的文明。日本的精神、哲学、艺术，大都与这种不稳定意识相关。

　　此外日本还有火山，经常处于活动状态，周期性地将熔岩喷洒到周围的村庄。过去，活火山每隔一段时间导致一次地区性饥馑，同时也在提醒日本人，尤其是居住在温泉和热浴场附近的日本人：人类文明是在一个多么沸腾的、不稳定的、薄脆的地壳上临时蜷缩。

　　火山像地震一样，不单塑造了日本人的心理，也塑造了日本人的建筑世界。晚近以前，大多数日本人居住在很不坚固的房屋中，对于无常的自然环境，这种纤巧的传统房屋其实是唯一可能的应策。玻璃窗和大楼房是没有用武之地的，相反，细细的竹子、坚实的桑纸加木框，又柔韧又灵活，才能顺着大自然的力量而曲伸。

　　最后，日本还有季风。季风肆虐时，狂风暴雨拍击着高高的山峦，洪水冲下陡峭的山坡，毁灭性的山体滑坡劈裂了薄薄的土壤。如何控制水患，特别是滨海水灾和山洪，向来是日本人的关注焦点。我时常纳闷：日本人为什么不开发大山，却任凭它们大多数被森林所覆盖?土地这样稀少，日本人为什么不像那不勒斯人或中国南方人一样建造梯田、住进我们在其他稻作地区常见的那种山村?

　　部分答案很可能在于：日本人早就意识到，森林能将瘠薄的土壤保持在岩基来保存自己的森林资源，进口别国的木材，岂不是好得多?当然，季风国度限制良多，我们没有季风的西方人未必能看尽说全。

　　将性看作中立的东西

　　日本人不觉得身体的排泄功能是特别的隐私，或者特别吓人。我记得有一次多么尴尬：我走进日本的男厕所，发现小便池公开又公共，且有一位日本女士在我周围做清洁。后来我读到，历史上有好几百年的时间，住在公路边的人会把便盆放在房前，为的是过往男女能够往里面小便，从而给农田提供宝贵的肥料。

　　另一方面，日本人无论对待裸体，抑或对待色情行业中的性疯狂，都抱着一种平淡的、在西方人看来务实得惊人的态度。有史以来，日本对卖淫行当始终非常宽容，艺妓娱乐业也盛行不衰。

　　我第一次去街角小店买食品的时候，发现货架底层放着一排排的色情杂志和录像带，一些年轻人在哗哗翻看其中最露骨的把戏。同样，大部分日本宾馆提供五花八门的收费色情频道。

　　我向朋友们表示震惊和不解。他们解释说，日本人将性看作中立的东西，思春是自然之事，与异性或同性媾合太正常了。日本人认为，从公元8世纪开始盛行的色情艺术也是一门艺术，无异于烹饪、书法、剑术。日本人坦然学习性行为，无异于学习演奏乐器，无异于学习正确的茶道主持方法。性，向来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内容。中世纪日本的性工作者，身为这个领域的行家里手，甚至有幸组织过一个同业公会，不幸他们的地位日渐式微，到了19世纪，终于被圈进了城市边缘的特定地区，如东京的吉原。我们发现，日本至今存留着向男人展示身体的古老技术，以及一些细致入微、真正专业水平的性技巧。

　　日本女人认为身体是自己的，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所以做一名性工作者并不可耻，更没有罪，日本人不会对此进行道德谴责。

　　在日本，性关系不具有精神维度，与性发生瓜葛也不会有危险(只可能危害健康)。事实上，日本人认为性分为两类：为了感官之乐的性，为了繁殖后代的性。鲜有人把性当作交流手段。由于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花钱买性成为了寻常景象。一位日本妻子为丈夫逛妓院买单，作为每月的家用项目，这种做法并不少见。然而，这种异常平淡而实用的性观念表现在二战期间，便引起了国外的广泛反弹，非日籍“慰安妇”的遭遇激起了强烈的愤慨。

　　对来自其他文明的技术非常好奇

　　日本人对于来自其他文明的技术非常好奇，也特别善于调整吸纳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18世纪，查尔斯·彼得·桑伯格评论道：

　　这个民族……将好奇心发展到了极致。他们仔细琢磨欧洲人带过来的每一件东西，也仔细琢磨欧洲人的每一件随身物品。他们不停地打听每一件东西的信息，问去问来，弄得荷兰人不胜其烦。……

　　日本人的独创性也很出名。19世纪中叶，日本被迫与西方列强发生接触，不久以后阿尔科克爵士注意到：“在欧洲、美国、澳大利亚、印度举办的博览会上，日本人的艺术才华、灵巧的手工和天才的创造力赢得了热烈的赞赏。”

　　日本人带点顽皮劲儿的创造能力在玩具上表现得尤其显著。格里菲斯赞叹道：

　　我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开了这么多的玩具店，或者办了这么多的集市出售儿童喜闻乐见的玩意。不仅每一座城市里满街都是儿童商店，店内像圣诞袜一般塞满耀眼的玩具，即使小镇小村，也能找到一两家儿童市场。

　　赫恩写道，玩具展现了“日本发明家惊人的巧思，他们用不值一提的小成本，达到了昂贵的西方机械玩具所能实现的同样效果”。

　　一个世纪以后，日本人的创造性果然掀起了一场革命，不仅在幼儿园和学校，而且在西方文明的各个领域。比如，我的孙女罗莎给我介绍过日本宠物蛋一种电脑宠物的种种神奇之处，等于是在谴责日本以外国家的类似产品实在低劣。

　　另一方面，每次访日我也总是感受到相反的惊奇：很多日本人对绝大多数新技术简直毫无兴趣。日本人制造了艺术品似的计算机和照相机，还开办了极其便宜的商店销售这类产品，但是就拿计算机来说，1990年代前半期，日本的大中小学基本上不配备计算机，我们劝日本朋友添置计算机和注册电子邮箱的时候，发现他们对这个主意非常抗拒。

　　在我看来，日本人虽然有能力制造、并且确实在制造迷人的小装置，但他们经常是心不在焉。与许多西方社会以及中国或印度恰成对比，日本人似乎对机器毫无热情。他们认为制造机器仅仅是一种赚钱手段，一种帮助他们在玩具设计和艺术上出奇制胜的途径。

　　新一代也许在变化，许多年轻人正在撤离现实生活中紧张而繁杂的人际关系，转移到一个可控制的电脑空间。不过我形成了一种印象，好像就连他们，也不是对计算机技术感兴趣，而是对如何利用计算机技术进入虚拟世界感兴趣。

　　为什么重视废物利用和保护资源

　　即使今天，绝大多数日本人还是过着相对简朴的生活，居所狭小，陈设也简单。

　　尽管物质条件简单而又俭约，日本好像和其他贫穷国家殊为不同：这里似乎较少有赤贫现象。伊莎贝拉·伯德等旅行家访问日本各地的时候，她的先行者们获准离开长崎湾隔离区的时候，都报告说，日本是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食物充足，旅店饭馆繁多，衣服经久耐用，室内陈设也还像样。

　　当时，日本人与条件相当的英国人或美国人相比，财物更少，消费更少，废物利用却更多。蛋白质和其他形式热能的摄入量也比西方富裕国家要低得多。但是日本人致力于精心建设一种能给未来生活以希望的生活方式，一种养生之道，一种更广义的“富裕”水平，以便全民都能接近西方最富裕国家的小康中产阶级的生活标准。

　　日本人为什么如此重视废物利用和保护资源?齐藤宣彦教授向我作了一些解释。日本的生产体系属于资源高效、劳动及技术密集的类型，折射出一个人口相当稠密而自然资源相对匮乏的岛国状况。

　　日本人选取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道路。他们精确计算所需，绝不糜费，寻求的是功能高效和资源节约。不同于全球四分之三的国民，日本人直到20世纪前夕，都还不能来一个形象的比喻把鼻子保持在水面以上，只要发生意外灾难或意外支出，就可能惨遭溺毙。他们做不到永远温饱，他们像牛马一般干活，衣食住行极尽简朴之能事。

　　如何丰衣足食、如何清除排泄物、如何保持身体清洁、如何安排家里的时间和空间，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日本人的应策往往与西方人采取的措施大相径庭。

　　当西方人以肆意挥霍和超级富裕的姿态光临日本的时候，日本人接受了一点点西方的浪费作派。然而，当许多经济学家希望日本成为西方发明物的超级消费者，以便生成一个市场，来交换日本制造的奇物的时候，他们是绝望了，因为日本人至今仍持一种保留态度，仍有一个限制欲望的天花板，那就是警觉心。

　　每逢访问日本家庭，看到他们消费主义加保守极简主义的混合体，看到他们关于生命短促、节约必要的意识，我总是深受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