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遗：东源谱师的“木活字情结”

“我知道挖到了活化石”

“这地虽然国家买了，其实还是要给你们在里面刻字的！”

8年前的这个时候，黄友金这样劝说王超辉等人，想要将东源王氏生活了200多年的祖宅收购下来，搞一个瑞安活字印刷展示馆。那时候，黄友金还是瑞安市风景旅游管理局局长，王超辉还只是平阳坑镇东源村的一名普通谱师；前者将创建优秀旅游城市作为工作目标，后者琢磨多接些修谱活儿，带着学徒去外地祠堂再干上几个月。

2010年11月1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五次会议审议通过，以瑞安木活字印刷术为载体的“中国活字印刷术”被列入2010年“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个时候，王超辉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家级传承人，而刚被认证为传承人的时候，他都不清楚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彼时的黄友金也不知道8年后的今天，一个自己起初仅仅为发展旅游业拉扯大的项目——东源木活字印刷术，居然跻身“世界行列”。

黄友金总是以“一切都是缘分”来形容这8年的“木活字情结”。“那时候找不到合适的主打景区，几乎是事业的最低谷。”平阳坑镇的党委书记向他推荐了东源村，他看着谱师的手灵巧地刻出一个个朴拙但工整的木活字，看到了小工们用原始的方法油印宗谱……“我知道咱们挖到了活化石！”

黄友金在东源村上下一转悠，开始打起了老王家祖宅的主意。“古色古香的现有民居，恰好保留了当地的地域文化特色。”也不是没遭遇过“钉子户”，但还是收购下来了，又找人设计和改造成一个对外开放、可以现场互动体验的展览馆。之后，黄友金调到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002年，时逢国家大力推进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黄友金招来了各路记者，又召集了在外修谱的师傅，将竹板摆开，指挥大家现场修谱给媒体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导演大片”。然后，他请学者来当地研究整理了丰富的材料，递交上去申遗——“我都不记得自己跑了多少次文化部了。”

谱师们的不理解曾让黄友金头疼了很长时间。“王超辉那时候顶烦我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打扰到他正常过日子和做生意。央视过来拍纪录片的时候，他还不肯出镜，更不要提收购老王家的房子做展览馆了。对老百姓而言，文化传承是个空洞的概念，但卖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种牺牲。”

随着申遗成功，这个古老的村子逐渐被世人熟悉。东源村谱师们的生活似乎没有改变：今天的王超辉和几个徒弟仍在一个外地祠堂的偏屋里修谱，天天满身油墨。他们的生活又似乎发生改变了：王超辉说，他原来不会说普通话，现在经常走出农村，被邀请去各地现场演示并讲解，只好操起了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黄友金说，他们尝到了甜头，所以也开始重视起自己普通工作中所担负的不平凡责任。

东源村木活字印刷术展示馆是全砖木的结构，古韵悠悠，地上的石子路细细碎碎一路绵延。在没有媒体打扰的时候，这里就是一户安静的普通农家，院子中间晒着红薯，透着温暖的烟火气。几位传承人或在东侧的屋子里整合、装订及校对刚印刷好的谱牒；或在另一侧屋子里，架着老花镜忙着手中木质小雕版的活儿，老先生们早已习惯在记者面前娴熟又淡定地做着自己的活计，不时蹦出一串自己修谱生涯中活灵活现的回忆。

看着此情此景，得意的同时，黄友金心里又有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所谓联合国“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又是一种压力——3年后，世界的目光会重新聚焦在这里，检验瑞安的保护措施是否得力。

年轻人不学木刻字

走进东源村的普通民居中，谱师“活字排版”的操作现场随处可见。这是修谱师傅在家作业的基本样子：一间略显拥挤的小房间里，摆满了字模、印版和宣纸，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年轻的学徒正在字盘里捡字，口中默念着秘传的“五言捡字诗”，被油墨染得乌黑的手指在铅盒上快速翻飞挑拣自己需要的字模，然后根据一旁的底稿一个个有序排入印版中，整个房间里只听到字块间细微相撞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年轻人偶尔停歇下来点一支烟，然后继续回到这往复的作业中去。偶尔，烟灰掉落在印盘上，他轻轻吹拂，然后继续忙碌。

现在，东源村这样的小学徒大概也有百来个，他们对整个修谱过程——从谱牒的开丁（即采访入谱人丁）、誊清（理稿）等前期工作，到整个捡字、排版、校对、匀墨、上墨、刷印、裁边、装订的传统工艺都略有了解，并在师父的带领下彼此分工，但基本还是以铅活字印刷、电脑排版等近代工艺为主。历史更悠久的木活字印刷因为客户需求少，也就成了这些年轻学徒们涉及不多的“瓶颈”，尤其是木刻技术，能够操持的全是50岁以上的老先生。“熟练的师傅一天也就刻70余字，不然太累了。”正在刻字的王钏巧摘下自己的老花眼镜，笑着说。

瑞安的木刻活字都采用上好的棠梨木（这种木头如今也不多了，所以师傅们一旦寻到好的木源就会屯下，以备需要）。刻字时严格遵循古法，使用的是老宋体繁体字。王钏巧将面前四方的小雕版放平整，将13毫米见方的字模放入，然后用木活闩撑紧，先用毛笔反过来写字，然后用自制的刻刀反手、先横、次直、后撇地阳刻出一个个字模。——看得出这是门既耗费体力，又磨损心力的工作。

一个成熟的修谱先生一年差不多有10多万元的年收入，但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何况客户对木活字印刷的需求还在减少。年收入差不多、甚至更多的行当有很多，他们无法按捺内心的躁动。所以，村里学习木活字印刷技术的年轻人并不多，传承人自己的子孙也并不都是干这行的，王钏巧的儿子如今就在上海青浦做生意，逢年过节都是老王去上海找儿子团圆。

圆谱：世事沧桑下不变的念想

“祭文有曰：重修宗谱，欣庆圆编。先灵赫赫，世泽绵绵。伏以觞飨。”

这是乡间祠堂里正在举行宗族的圆谱仪式，历经几个月辛勤修谱的谱师们梳洗干净、一改工作时满身漆黑的模样，作为座上贵宾主持圆谱祭典，将新修的宗谱摆上祠堂的主祭案头，享受香火供奉。

谱师诵读祭文，拜天、拜地、拜祖先，分发房谱。族人们庄重地捧香祭拜。最后，谱师在预留的世系图首页始祖名下划一条红线至二代祖先，以示宗谱编印完成。仪式结束后，还要大摆筵席，连异姓的村民也抱着孩子赶来凑热闹。

“钢筋水泥城市里成长起来的人们真应该来看看，祖辈们对于土地的感情就在这种庄重的仪式感下体现出来了。”瑞安摄影师吴小淮常常这样向人推荐。2002年他受邀参加设计和改建东源木活字印刷术展示馆，从而开始了他长达8年的跟踪拍摄历程。问他为什么这项传统印刷工艺会流传至今？对木活字印刷术研究颇深的他会跟你介绍起中国谱牒文化的传统，以及民间寻根问祖的宗族情结,谱牒是为了加强家族意识，缅怀先人业绩和家族荣誉，厘清宗族纵横相传的体系，规范传承世系的历史档案。《周礼》中，就有记载帝王贵族家族谱系的史官。随后伴随汉、唐、宋的政权更迭，社会环境大为宽松，谱牒深入到庶族阶层，被俗称为“修谱”。到了明清时期，已经遍及华夏了。

在浙江、江苏、福建、皖南等地都很盛行修族谱、建祠堂的事业，“别看温州人胆子大、全世界到处跑，但其实温州人对血亲和家族观念是极为重视的，一般每二三十年，家里的老人就开始惦念着要修谱和续谱”。这一点，看看温州农村里随处可见的祠堂便略知一二了。

木活字印刷术发明和应用之初，人们就发现非常适合于宗谱排版灵活、印数少、成书方便的需要。吴小淮说：“一方面是有庞大的市场作为基础，另一方面是家族手艺的代代相传，两者共同作用下木活字印刷术才没有失传。”

从《王氏宗谱》上可以追溯木活字印刷术的流传过程，由先祖王法懋开始，在王氏家族内传承，依靠家族的纽带，历经了25代近700个春秋，并且通过女嫁男娶的联姻方式传播到了邻近地区和外姓家族中，在瑞安生根发芽。

旧时东源谱师大都是些不入仕的读书人，现代谱师们则大都没读过几年书，都是地道的农民，祖传的手艺让他们在十几岁少年时便操起了修谱的行当。谱师们就是普通人，默默无闻地耕耘着二尺字盘，养家糊口的同时厮守着祖宗留下的这份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