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耶：一块朝秦暮楚的标签

在我欣赏且喜欢的现代作家中，沈从文占据首位。我从《从文自传》读到了关于我家乡的文字，寥寥几行，却足以令我一辈子荣耀，还有感激。

那篇散文就是《白河流域几个码头》。白河，是我的家乡河，也是湘西的母亲河，现名酉水，北源于湖北省宣恩县酉源山，南源于贵州省松桃县山羊溪，流经湘西的龙山、保靖、花垣、永顺、古丈五个县域，最后汇于沅江，注入水天一色的浩瀚洞庭。自古以来，白河是通往西南的重要水道。浩浩荡荡九百里的白河，大大小小的码头数十个，沈从文大师在文章里描述的是较大且颇有名气的几个河码头，其中，里耶号称白河流域的“小南京”。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条河，河水是一个地方的灵魂。就像凤凰的沱江，里耶的白河。沱江乃一溪迂回曲折的清水，白河却“上接巴蜀通天府，下入洞庭抵长江”，而且白河码头四五里全是桅杆林立，数百只首尾相衔。

现在的里耶，七街十巷五行的建筑格局仍显现出“荆南雄镇”的旧日风光，街道古香古色，巷子东西南北，行市经纬交错。一栋栋高大陈旧的封火墙窨子屋仍显露着当年水运带来的古镇繁华，粉砖青瓦鳞次栉比，挑水屋檐错落有致，石板铺街自成韵律。沐浴着白河上飘来的习习清风，走在一条条幽静的青石板小巷，穿越一排排古朴的明清吊脚楼，抚摸着一个个龟裂的雕花木铺台，我肆意地想象着“红灯万点千人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壮观。

当我留恋里耶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隔河相望的古镇清水坪，心里突涌几许失落，几许黯然。

以河为界，里耶隶属龙山县，清水坪隶属保靖县。

里耶，语出土家语，意为辟地，里耶附近的小地名梅茶意为开天，梅茶、里耶联合起来便是开天辟地的意思。开地辟地，描述了我们土家族先人劈山耕地在白河边生活居住的传说。

但是，里耶之名，既指里耶，也指清水坪。

“上有鲤鱼沉潭，下有婆树拦滩；前有玉石岩板，后有八面靠山。” 这是里耶的地名歌谣。后一句分指清水坪和里耶，“玉石岩板”是指清水坪码头有一块平坦光滑的偏岩板，长宽六丈有余，远眺似晶莹玉石，八面山是里耶傍依的一座船形大山。在歌谣里，清水坪与里耶原属一地。

据地方志记载，里耶始建于战国。西汉时期，清水坪是里耶古城。在清朝的270年时间里，清水坪与里耶仍是并称里耶，但是因为清水坪先修街开场被当地人称为里耶前街，里耶后修街开场被称为里耶后街。既然是前街，清水坪的繁荣是河对岸的里耶远不能及的。清初，附近的张家坝墟场迁移到了清水坪里，到清乾隆年间清水坪集市远近闻名，成为白河有名的商埠，大批商贩从这里将桐籽、茶油等土特产顺白河而下运往沅陵、常德等口岸商埠。至同治光绪年间，清水坪已是一派“清明上河图”般的繁荣，文人骚客云集，富商巨贾荟萃，三里青石板街演绎了川湘鄂边区融合的兴旺和祥和。

1956年行政区划时，因为乡镇地名不能重名，保靖里耶更名为黄莲乡，2000年后又更名为清水坪镇。谁也想不到，慷慨的让名，会令清水坪让出了一段历史，从此默然退居于里耶的背后，失了曾经的荣耀。

2002年春天，里耶临河的一段将成为连绵十里的巨大堤坝，发现了一座战国城池遗址。后来在战国古城的发掘中又惊现一口井，被誉为“中华第一井”，出土了秦简。随着36000枚秦简的出土，呈现给世人面前的是一座庞大的秦代档案库，让里耶一夜之间名声鹊起，扬名中外，让里耶不再是隐在湘西的“小南京”了。

其实，里耶上游的大板和清水坪的魏家寨两地，曾相继发现了两座独立的城池遗址，加上里耶古城，三座城池成品字形据守在白河两岸，它们之间显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是，相比里耶，清水坪终是冷清了很多。

我在龙山县文联送的书里读到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老师的一首诗，诗是抒写里耶，句中有“朝秦暮楚”四字，并旁注：“三国时期，里耶属黔中郡商于地；西汉前二八O年至西汉前二二三年，其地时而属楚，时而属秦，反复更易竟多达十次。”

我反复咀嚼着那四字，竟然失眠了。

很多时候，生活是一种犹豫，是一种彷徨，朝秦暮楚的事情并不鲜见。可是，我没有想到因为里耶，“朝秦暮楚”竟然贬得如此深沉，贬得令人心里疼痛。

那种疼痛，是秦朝焚书坑儒的灼伤。那种疼痛，是西汉兵荒马乱的悲哀。那种疼痛，是现在边城寻梦的迷失。一座古镇成为一拨拨人的梦里故乡，更是一块商机迸发的宝藏，亭榭楼台，灯红酒绿，不能洗涤尘世的喧嚣与烦躁，无法抚慰旅途的疲惫与忧伤。

无论里耶怎么变化，我还是喜欢。那种喜欢，绝对不是朝秦暮楚。

诚然，尽管里耶是一块朝秦暮楚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