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犹如炒房产

　　我们今天对收藏的理解，往往和投资联系在了一起。收藏的意义，被简化成了去拍卖行买回字画，等待增值抛售。这和炒房地产相似，买进的时候是股东，卖不出去就成了房东。也就是说，收藏的目的，或者说收藏的成败，取决于它能否换回一个好价钱。在这个过程中，藏品一旦到手，焦虑也就随之而生。只有当它在接力中被传至下一棒，焦虑才会被消解为记忆，一种对输赢的记忆：如释重负，或者抱恨苍天。至于收藏品本身储存的记忆，以及能够被它唤醒的记忆，就在买进卖出中，也就被买空卖空了。

　　十年前从泰山拣回的一块石头，七百年来一直相传的家谱，我们今天都在以精明的眼光计算它们的价值。石头如果不能作为假山植入盆景，那它就只能是石头。家谱正在引起收藏家的青睐，所以它可以待价而沽。至于那一次登山的经历，至于家谱中隐藏的秘密，都不再成为我们兴趣的焦点。据说，英国有一位收藏家花两百万英镑买到世上仅存的两枚黑便士邮票，立刻当众撕毁了其中一枚，剩下那枚瞬间就飚升到了四百万镑。于是，黑便士的历史已经不值一提，而我们津津乐道的是，它被收购和被撕毁的传说。传说后来又成了神话，神话点燃了我们对财富的激情，谁不愿成为那枚邮票的主人呢?

　　于是，我们开始漠视记忆，而精于计算。感官慢慢麻木了，眼睛却越来越有神，看见一束玫瑰，没有嗅到她的芳香，却评估出了她的价钱，就像看见一位美人，不被她的姿容打动，倒是一眼看出了她口红的品牌。因为记忆在沉睡，经验被忽略，即便国色天香伸手可及，我们也全做了柳下惠，坐怀不乱。

　　然而，不管我们如何漠视记忆，我们还是不能把记忆真正抹走，就像水储存于岩层一样，除非岩石风化、干裂、死去。当价格放逐了真正的收藏之后，记忆就成了我们身上最后的收藏，我们越是忽略记忆，记忆就越是顽强，如同一个靠得住的伴侣，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劳碌和休息。在某一个慵懒的下午，当一位瘦削的法国人将玛德莱娜小点心放入茶水中时，奇迹发生了，小点心被茶水改变的形象，因为浸泡而释放的气味，让他陷入了沉思。也就是说，在这一刻，他的记忆被唤醒了，他收藏的童年的阳光，河流，投射在古堡上的影子……都像风中的马鬃一样，精细入微，并且闪闪发光。后来，他用啰里啰嗦的语言，把记忆付诸文字，这就是七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这个叫做马歇尔·普鲁斯特的人向世界证明，看不见的收藏，使他成为了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收藏家。

　　激动人心的收藏都是在静悄悄中实现的，总是与黑夜和秘密有关。而与它们的相遇，则取决于缘分和好奇。缘分当然由神做主，好奇则来自童心，没有目的，只有意义，如同埃菲尔铁塔收藏于巴黎，亚历山大灯塔矗立在地中海的港口，没有实用，只剩下了伟大。杰出的美籍埃及裔航天科学家法鲁克·艾尔巴斯曾经像猎狗似地在金字塔下东闻闻、西闻闻，志在找到墓室中五千年前的“空气标本”。但他用尽了最先进的钻探技术，还是功败垂成，因为墓室最后被发现并不完全封闭。后来，他又试图说服一家欧洲博物馆，打开一只三百年前的漂流瓶来嗅一嗅。但他被拒绝了。这位殊誉满身的老人，最终留下了遗憾。他仅仅是想吸入一口千百年前的空气么，他想吸入的是收藏在空气中的不安的灵魂。他对收藏所拥有的神秘热情，让我们的拍卖和竞买显出了一点苍白和干瘪。

　　(何大草，四川籍著名作家。其小说《刀子和刀子》被改编成电影《十三棵泡桐》，该小说被评论界誉为“中国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