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大家王世襄东瀛追宝(二)
日方被迫还书
根据现存于台湾“中央图书馆”的档案记载:1946年2月中,有人在东京上野公园内的帝国图书馆中,看到了该馆所藏的《永乐大典》上,有国立中央图书馆的印章,接着又陆续在其他书上发现了同样的印章和嘉业堂藏书印等。经过我驻日代表团的深入追查,终于在帝国图书馆地下室搜获了两万五千册古籍。另外,在伊势原乡下又起出一万册珍品。
真相这才大白。日寇占领香港后,日军把看守冯平山图书馆的人赶了出去,门外钉上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枪杀”等字样。他们盘问了馆长陈君葆很长时间,始终不信那110箱里边装的是书,非要馆长承认是古物不可。
此后,又有三个“专家”到冯平山图书馆鉴定那批书。1942年2月2日,在日本谍报人员竹藤峰治的指导下,他们运走了该馆所存图书。除中央图书馆善本110箱外,还有中华图书馆协会210箱、岭南大学20箱、国立北平图书馆70箱又零散文献3787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5箱、王重民东方学图书3箱。遭劫夺的文献中,有28种可谓“国宝”,如宋刊本《五臣注文选》、《后汉书》、《礼记》、明写本《永乐大典》数卷。
中央图书馆的这批书,辗转交到帝国图书馆,由该馆委托版本目录学者长泽整理。战争结束时,为了避免美军将帝国图书馆连带这批书一并接收,长泽挑出了一万册精华善本,送到乡下一位村长家,在土窖中隐藏起来。
“驻日代表团查明真相后,限令日方编造目录全部归还,共3286部,34970册,于1946年8月18日正式交接。”
到底是谁发现了这批书?目前有三种说法:
一说是日本投降后,蒋复璁亲自往日本查访,因全书盖有“国立中央图书馆章”,日方无法抵赖,故全部追回。
还有一说是,这些书为上海戏剧学院创始人顾毓琇所发现。
记者更倾向于第三种说法,这些书是被驻日代表团侨务专员刘增华发现的。在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史料中,有一份刘增华呈交外交部的电报,大意为:1946年元月,教育部嘱有关部门代为查找中央图书馆流失善本一事。后经刘增华专员四处奔走,终于在上野公园的帝国图书馆地下室发现了这批书。
不论是谁发现的,幸亏这批书不仅加盖公章,而且登记造册,有据可查,并分别经过了几次清点,账目非常清楚。否则,日本怎么会轻易吐出嘴里的这块肥肉?
王世襄抵达东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存在代表团的10箱书,也就是从伊势原地窖中起获的珍品运回了上海。
当时,有两架中央航空公司专机送代表团人员及家属到东京来,回程无可装载。王世襄相机行事,用这两架飞机将善本运回了国内。不想,“清损会”对此并不满意,杭立武来信责怪他不该擅作主张,理由是为此教育部要承担部分回程费用,其次是万一飞机失事,这批善本岂不就毁了。
空运的做法受到了批评,看来,存于帝国图书馆的107箱书只能走水路回国了。
使命“已近失败之途”
其他两项使命,可就没有头一件这么顺利了。看到联合国关于赔偿文物的条款后,王世襄不禁大为失望。
规定写明,要求偿还的文物必须经证明确为“抗战”期间被劫夺或盗窃的,还要列举损失文物的名称、制作年代、形状、尺寸、重量等,最好附有照片;对被劫夺文物要列出原有人、原在何处、何时被劫夺等;如被日军劫夺,要说出番号等。只有完全达到这些要求,才算材料完整,联合国才能督促日本政府去追查其下落。
王世襄查看了国内寄来的材料,可以说没有一份够得上“完整”。多年兵荒马乱,在国破家亡之际,又有谁能留下文物损失的“完整材料”呢?。
至于要求写明日军番号,更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军队番号向来都是保密的。联合国的规定条款如此苛刻,难道不是在偏袒庇护敌人?
王世襄对如此苛刻的条款,自然十分气愤。虽然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规定只对日本有利,对中国不利,但他仍不屈不挠地用“不合格”材料提出追寻要求,结果只能是屡战屡败。
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为什么在外交上处于如此弱势的地位?究竟是谁让联合国作出这样荒唐的规定,为追偿文物设下了不可逾越的障碍?王世襄很快就看明白了:在美国对日管理的体制下,追偿的决策方是远在华盛顿的远东委员会,执行方是盟军总部,实际上就是麦克阿瑟元帅在扮演日本“主人”的角色,他又怎么能让日本吃亏?盟军总部、日本政府都不积极配合,单靠几位身处异地他乡的中国专家奔走,又怎管用?
王世襄仍不死心,拿出了第三条“锦囊”。他向驻日代表团请示,准备向日本政府提出“以类赔偿”的要求。这意味着,日本侵略者劫夺的中国文物,原件已毁坏,或长期查不到下落,中国政府有权要求日本用同类或等价的文物来赔偿。
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有充分理由的正义要求,在中方内部却产生了不同意见。张凤举甚至认为,现在中方有求于联合国的事情太多,怎么可能在追还文物这个问题上斤斤计较呢?
团长朱世明则搬出“外交辞令”:此举牵涉到联合国的原则性规定,必须由国民政府教育部出呈,请政府在联合国会议上提出,才有可能讨论这个问题。
显然,这都是推脱之辞。当时,蒋介石的注意力全在收回被劫武器和机器上——这是他发动内战的军需品,哪有心情为了文物的事去“打架”?
战后,我国虽追回了部分文物,但与实际被抢劫的数量远远不能相比。例如战时损失的书籍,不下300万部,有证据的重要被劫案件也有15245件。但运回国的,主要就是那107箱善本图书。
作为一介书生,王世襄对当时特定的政治、外交环境并不甚明了。如今回头来看,在全球“冷战”和国内内战的阴影下,王世襄等人的使命,正如代表团在总结里写的一样,注定“已近失败之途”。
“侦探”东京折戟
1946年5月13日,日本政府迫于国际压力,曾经通令全国,没收劫自我国的文物。但他们却狡猾地将所劫文物的时间点,规定为“七·七”事变之后。
中国驻日代表团当即指出,中日战事自“九·一八”起,要求归还被抢劫的物品,也应从“九·一八”起算。不过,盟军总部对此却未表态。
此后,日本政府虽奉命调查,但“多系敷衍了事,结果不是说遭毁灭,就是说调查无迹踪”,对此,“盟总既无进一步之办法,又照例不准申请国径向日人追究或调查”。有了这些限制,所丢失的文物基本是收回无望。
一再碰壁后,王世襄想起在国内当“侦探”,追寻德国人杨宁史青铜器的经历。
来日本以前,他是平津地区的“接收大员”。这位官老爷不坐办公室,而是混迹于古玩市场,四处和古玩商们“闲聊”,果然得到了重要情报:沦陷时期,河南等地出土的重要青铜器多数被纳粹德国商人杨宁史买去。
查出杨宁史是禅臣洋行经理后,王世襄立即到他的公司去暗访,恰好看见一个外籍女秘书在打字,文件内容是青铜器目录。王世襄一把将目录抓到手中,女秘书只得招认,目录是德国人罗越交给她打的。
随后,王世襄又逼着罗越跟自己去天津,持目录和杨当场对质,令其不能抵赖。看着杨宁史张口结舌的样子,他别提多得意了。1946年1月12日,经过王世襄的努力和官方出面交涉,杨宁史收集的127件古青铜器和136件古兵器被运到故宫御花园绛雪轩,正式“捐献”。
在东京,王世襄也想出去碰碰运气。他谋划着,先从美国设在日本的文物调查机构下手,挖出中国文物的线索,等拿到证据,再向日本政府提出具体偿还要求。
一天下午,王世襄到该机构“套瓷儿”,这里的两位负责人,一个郝利斯,一个谢门李,恰好都外出了,接待他的是一个低级工作人员。
这个接待人员十分热情,带王世襄去看他们编好的卡片,足有十几个抽屉。王世襄看了几个抽屉,已到下班时间,其中内容多以古建筑、古迹遗址为主,不是流动文物,于是约定第二天再去。
不料,第二天清晨,这个接待人员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说昨天犯了错误,不该带他看卡片,因此受到上级的责备。他怕王世襄还要去找他,特意跑来通知,今后若想到他们那里,必须履行约定手续,否则不予接待。
此后,王世襄几次通过代表团约定时间,都被美方托词拒绝。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确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不愿意让中国流失文物归还原主。这里面除了政治、外交的因素,某些个人的因素也发挥了作用。
1948年,王世襄到美国,听说郝利斯已成为古玩商,这才恍然大悟,如果文物归还了中国,他的生意就没有办法做了。
善本楚弓楚得
至此,在日本追偿文物的工作已是处处碰壁,寸步难行,王世襄深感空耗时间,不由想起故宫的工作来。故宫博物院从成立到抗战胜利已经有二三十年,但有些文物仍被压在尘土之下,更别提分类和编目了。一想起这些,王世襄就觉得自己也被压在尘土之下一般。
显然,回故宫去做些踏踏实实的工作,比在日本待着要有意义得多。于是,他直接写信给杭立武,详陈在日工作无法开展,请求准予回国。杭立武起初不同意,认为派个人去日本不容易,既来之则安之,工作一时不顺手,可徐图之。并说除非有特殊任务,否则不要回国。如欲回国,须得到代表团团长的批准。
为了速回故宫,王世襄硬着头皮找到燕京大学时的师长吴文藻、谢冰心二人,请他们带着去见朱团长。朱团长倒也开明,他说:“既然杭立武要你带着任务回国,那你就把107箱善本书押回国吧。”
押运善本回国看似简单,其实不然:
由于善本书在东京,轮船码头在横滨,而横滨又没有妥当的库房可以存书,不能先将书运到横滨等船。所以,对横滨开往上海的轮船,必须事先了解有无货舱空位,又必须知道它在横滨停靠三天以上,才来得及与日本文化省办理提书手续及联系运书车辆。这样,才能保证书一到横滨,即可当天上船入舱,不致发生失误。
货船在码头停靠多久,往往视上下货多少而定,如果多等一天,则得承担几千美元的费用。王世襄想出了个唯一妥帖的办法,就是到码头上去,看到船停靠后,再从公司查明,与货船核实,确知其停靠三天以上。
在运书前的十几天中,他每天上午都去横滨打听消息,晚上再回东京。经过十多天奔波,终于找到了一艘停靠三天又有空舱位的船。
次日,美国宪兵骑着摩托开路,七八辆卡车浩浩荡荡,将书箱运到了码头。交了约800美元运费后,王世襄眼看着船员吊放妥当,锁好舱门,心头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不知不觉中,他为了这批书,已瘦了十几磅。
“楚弓楚得,这回是真正的楚弓楚得了。”船到上海,欣喜若狂的郑振铎派助手谢辰生、孙家晋二人来接书。现任国家文物局顾问的谢辰生先生,回忆起这段经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结实的箱子和每本书上的印章。“要没有这些印章,怎么能追得回来”,从事文物保护工作多年,他深知海外追讨之难。
将所剩的几百美元交到“清损会”后,王世襄也终于了结了这趟历时两个多月的追宝苦旅。1947年2月,这批善本“清查无损失”,安然存入南京国立中央图书馆。
国运,书运,命运
1948年,国际上“冷战”开始,国内解放战争也已转入战略反攻阶段。美国对日政策公开转为扶持,甚至劝说其他国家放弃对日本索赔。
1949年6月23日,远东委员会将文物补偿案提出表决时,11国中虽有9国赞成(苏联弃权),但因美国使用否决权,而使此提案搁浅。自此,中国对日文物索赔已失良机,以后就更是不了了之。
国民党从大陆败退时,这批古籍又经历了一次颠沛流离,与故宫文物一起,辗转多省,运往台湾。蒋复璁后来说:“现今台湾的中央图书馆的善本书库,几乎全是由这个‘同志会’抢救收购的。”
107箱书在战火中安然无恙,又在战后从帝国图书馆的地窖中完璧归赵,多少栋梁为此殚精竭虑!然而,让郑振铎终生遗憾的是,这些书最终没能入藏北京的国家图书馆;而王世襄直到耄耋之龄,仍为“说不清”的问题难以释怀。
上世纪50年代初,由于追回大量国宝的“特殊经历”,王世襄成了故宫“三反”运动中被重点清查的对象。当时的“理论依据”是,“国民党接收大员没有不贪污的”。
历时14个月的审讯,并未查出一件贪污案,但他没有得到一个清白无辜的结论,只得到一纸命令,被故宫除名,必须离开故宫博物院古物科——这个他“以身相许,准备一辈子为之献身的地方”。
王世襄拿着除名决定到文物局讨说法时,恰好在办公室遇见了时任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郑振铎手拿通知,半晌无语,只望着窗外的白皮松。王世襄知道除名不是他的决定,也不愿再为难他,就取回通知,匆匆离去了。
1958年,郑振铎率领代表团出国,飞机失事,以身殉职。
经历了种种磨难后,王世襄多年心有余悸,直到1999年5月才为此释怀。他写道,“我今年八十五岁,已届垂老之年。过去的一切,我都不计较,但只计较一点,即要求得到正确、公正的理解。……我相信两岸终有一天统一,善书未被日寇抢走而永为炎黄子孙所有,幸甚。”
近年,王世襄又重燃了为国家追回国宝的热情。2003年,他为“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赋诗一首:“为赎中华国宝还,悬金求索不辞艰。一朝展馆容瞻赏,万众欢欣尽笑颜。”其诚心可见一斑。
12月初,文博界大家集体出席了王世襄追思会。历史终究是公正的,它不仅证明了王世襄的清白,还彰显他为抢救中华文物所立的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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