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残碑考

2006 年7月,笔者随辽金城垣博物馆元代遗址遗迹调查小组出外调研,在通州区博物馆门前发现了一块名为《通州创建更漏记》的残碑。在结合碑文查阅有关历史文献资料后,谨将考察和阅读所得撰写此文,求教于方家。

一、残碑形制及年代考订

此碑为汉白玉质。碑已残,残高80厘米,宽80 厘米,厚14厘米。碑阳正文楷体16行,320字。碑额“更漏记”,碑首题“通州创建更漏记”。碑阴正文 17行,立石年款字迹已模糊不清。

碑文如下

(碑阳)

通州创建更漏记

明时刻以定晨昏正钟鼓以警视听此为政之当□

邑犹然况通州处水陆之要津为京师之东□者□

早晚击柝者乱其节次朝列大夫永平张侯时中来□

有持是器来通州者右铜精制侯乃与僚佐定议□

□互考定数月而成至元丙子暮春十有九日置□

四曰天池次曰平次曰准置于木架架下设小铜□

准也最下一壶曰水海漏筹着于中影仪立其下□

之增减正其序也较之影仪若合符节明漏者以之□

藉补尉吏以侯骏春秋朝暮岂有毫厘之悖哉谨其□

政周官设挈壶氏之职后汉洛下关等经庆之而□

几百四十兮书夜凡百刻以置于更筹之上实右今□

□行然非张侯之用心僚佐之协替则何以创建更□

□所举可谓知大体矣昔苏轼为钱塘守有天使自

□□惟许州守令心颇奇之轼曰何也使者曰□头

□□张侯其有见积业乎既□州之耆老留德记□

(碑阴)

兼 鲁 通州事

尉大都路同知通州语

校尉大都路通州 钟

吏相 世英

敦武

仕郎 都 达鲁花赤

进义副尉大都路潞县县将仕

更漏一应

天池

壶一

水 一十

盛水桶

倒水槛

影仪

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在碑刻阴面主要列出了地方官员的职务与姓名,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依然揭示了此碑应立于元代。主要理由有二:一是职官名称中有“大都路同知通州”。《大元一统志》辑本卷一中称:“至元四年建大都城。”而“路”是元代在中书省和行省以下的行政区划,路下为府(院)、州、县。关于大都路的建置沿革,《元史》载:“大都路,唐幽州范阳郡。辽改燕京。金迁都,为大兴府。元太祖十年,克燕,初为燕京路,总管大兴府。太宗七年,置版籍。世祖至元元年,中书省臣言:‘开平府阙庭所在,加号上都,燕京分立省部,亦乞正名。’遂改中都,其大兴府仍旧。四年,始于中都之东北置今城而迁都焉。九年,改大都。十九年,置留守司。二十一年,置大都路总管府。户一十四万七千五百九十,口四十万一千三百五十。(用至元七年抄籍数。)领院二、县六、州十。州领十六县。”①可见,“大都”之名始于元世祖至元九年,而通州为大都路所辖十州之一。通州在唐代称潞县,金时改通州,取漕运通济之意,下辖潞县、三河两县。

至于“同知”,在元代是常见的职官:“……路设总管府,有达鲁花赤、总管,是为长官;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是为正官;还有总领六曹、职掌案牍的首领官。府有达鲁花赤、知府或府尹;有同知、判官、推官;有知事等。有的府隶诸路,也有的直接隶于行省;有的统州县,也有的不统州县。州有达鲁花赤、州尹或知州,以及同知、判官等官。有的州直隶于路或行省,有的州不统县。”②碑文中“大都路同知通州”之名,与上述文献相符。

第二个显著标志是元代特有官职“达鲁花赤”的出现。

达鲁花赤,蒙古和元朝的官名,为所在地方、军队和官衙的最大监治长官。蒙古语daruqachi(镇守者)的音译,相当于突厥语的巴思哈(basqaq)。早在成吉思汗时期,蒙古就设有这一官职。蒙古贵族征服许多其他民族和国家,无力单独进行统治,便委付当地统治阶级人物治理,派出达鲁花赤监临,位于当地官员之上,掌握最后裁定的权力,以保障蒙古大汗和贵族的统治。

入元以后,路、府、州、县和录事司等各级地方政府,都设置达鲁花赤,虽然品秩与路总管、府州县令尹相同,但实权大于这些官员。

至元二年(1265年),元廷正式规定,各路达鲁花赤由蒙古人充任,总管由汉人、同知由回回人充当。之后,汉人作达鲁花赤的,便解除官职。在缺少蒙古人时,允许由“有根脚”(门第高贵)的色目人充任。

碑中提到的达鲁花赤应该是州一级的地方官员,与通州潞县同知应属上下级关系。

基于以上两点,立碑者的身份可以被确定为元代官吏,则此碑的建立时间应为元代无疑。至于此碑具体在何时创建,通过进一步考订碑文,笔者认为,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是比较可靠的立碑时间。

由于碑中关于立碑确切年份部分的字迹已经风化,辨别不清,只能从碑文中残存的文字中寻找答案。残碑阳面中提到的“至元丙子暮春十有九日置”,提供了重要的信息。若更漏的创建时间是至元丙子年的暮春时分,那么立碑理应也在此时或稍晚。这里的元代年号“至元”相当关键,只要查看“丙子”对应的年份就不难推出其年代了。

巧合的是,在元代年表中“至元丙子”出现了两次,前后相差了60年。一次是在元世祖忽必烈的至元十三年(1276年),另一次是在元惠宗(顺帝)妥宗帖睦尔的至元二年(1336年),究竟是哪一个至元丙子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应该明确学术界关于至元年号的叙述方式。这两个至元年号因为间隔较长而少有并提,即使偶然出现,《元史》、《析津志》等古代史籍中记叙沿革、变迁时,采用的是自前而后顺序叙述的方式,孰先孰后一目了然,不必特别界定;而现当代的学者们,不仅可以在年号前加庙号,采用“世祖至元”、“惠宗(顺帝)至元”的方式来区分,更有公元纪年的辅助标注,可以做到准确无误。

但这些方法并不适合来考订残碑中所提到的“至元”。此碑为志事类,记载的是更漏创建一事,是个短暂的过程,无渊源可溯,无后续可查;当时的人们,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公元纪年的方法。

幸而尚有其它元碑遗存的纪年方式可为参照。元世祖的至元在其时是独一无二的,自然不会想到区分的问题。而元惠宗年间的至元碑刻,理应要与之前的年号分别开来。

现存于密云碑林的《重修夫子庙》碑,因为是“重建”,在追叙既往时如此行文:“……孔子庙毁于金季兵。至元廿八年,知州杨琏等,割俸缗即□□东市民宅为堂三楹两庑四楹以栖圣贤,□今五十载,□以隳圯椽。至元元年,……巡院使仁王延圣营缮司今……慨然以修□自□退而谋诸路州。”这里的“金季、至元廿八年、五十载、至元元年”是个完整的时间链条,说明夫子庙的重建是在惠宗至元无疑。其立碑时间为“至元四年后戊寅十月”,其中的“后”字耐人寻味。惠宗至元四年与“戊寅”是相对应的,并无歧义,倘若不是特意用来与前一个至元年号区别,很难找到贴切的解释。

无独有偶,现存于昌平八角公园内的《创建石桥之记》碑在内容当中采取了“至元后丙子十有一月”的说法,明确提出了“后丙子”。考虑到确实存在两个“至元丙子”——这正是所要考证的内容,这个“后”字的意义就更加明晰了。此碑立于至元四年,其中所录官员多为大都路所属,诚如前文所述,“大都”之名始于世祖至元九年,这有效地界定了立碑的至元四年是惠宗至元,也就是后至元。

由此,笔者认为,在元代碑刻中,存在着“后至元”自觉区分于“前至元”的默契。而且并不拘定于碑的正文还是文尾落款,当容易发生混淆时,便会加诸“后”字,以定名分。通州残碑仅叙一事,丙子年又是前后至元所共有,如果是后至元,理应在“至元”年号前加一“后”字,既无,便基本排除了后至元丙子的可能性。据此推断,《通州创建更漏记》碑极有可能立于前至元十三年(1276年)。

二、残碑内容考订

从碑文上看,残碑主要记载了通州当时地方官在城中鼓楼上修建更漏的事迹。碑中所述关于当时制作更漏所用材料的文字十分特别,现据文字记载和实物遗存,对更漏的基本形制、原理和发展脉络作一简要介绍。

“更漏”就是铜壶滴漏,亦称“漏壶”、“刻漏”、“滴漏”等,即是中国古代发明的最为常见和重要的记时水钟之一。

1、基本原理

铜壶滴漏主要是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漏壶,二是漏刻。漏壶滴水计算时间,漏刻将时间显示在浮箭刻度上。其计时方法也很科学,通常是采用“百刻计时制”,也就是说,在浮箭上刻了100个刻度,将一天划分为100刻。采用平均分配的方法。将100刻先分配给12个时辰,每一个时辰可得 8大刻,12个时辰共96刻。再把余下的4刻按每刻平均分成6小刻,共24小刻,再把这24小刻平均分配到12个时辰中,每个时辰就得到了8大刻2小刻。这样,不但使各个时辰所包含的刻数相同,而且使12个时辰的总刻数又恰好等于100 刻,使刻漏方法和时辰的方法融合在一起了。

2、历史发展及形制变化

根据史书记载,周代时已有漏壶,到春秋时期,漏壶的使用已相当普遍。在《隋书》中有这样的记载:“早在昔黄帝创观漏水,制器取则,以分昼夜。其后因以命官,《周礼》挈壶氏则其职也。”③这里的“挈壶氏”就是掌管漏壶的官员,漏壶在当时白天作为军中的炊具,夜中击壶代柝,又有“孔壶为漏”的说法,说明当时的漏壶具有多种功用。

初期的漏壶只有一只壶,人们在壶中装上一枝有刻度的木箭。当水从壶底的小孔漏出时,壶中水位下降,木箭会随之下沉,观测刻箭上的水位,便知道是什么时间了。显而易见,单只泄水型或受水型漏壶结构简单,使用方便。但水流速度与壶中水的多少有关,随着壶中水的减少,流水速度也在变慢,直接影响到计时的稳定性和精确度。后来人们在漏水壶上另加一只漏水壶,用上面流出的水来补充下面壶的水量,就可以提高下面壶流水的稳定性,这就是补给壶。在补给壶之上再加补给壶,形成了多级漏壶的计时方法。

多级漏壶的构造是用两个以上漏壶,自上而下放置,使最上一个壶中的水流入第二壶,再由第二壶流入第三壶……,由最后一壶(称泄水壶)流入箭壶,箭壶中的水连同浮舟慢慢升起。由于得到上面几级漏壶的补给,最后一级壶中的水位可大体保持稳定不变。公元665年,唐代吕才制造的漏壶,它从上至下分四个水框,依次为“一夜天池,二日天池,三平壶,四万分壶”,其间以水管相连,水管采用“渴乌”(虹吸)原理,便于调整和修理。最下为水海(受水壶),其中有铜人执浮箭。水从夜天池依次注入日天池、平壶、万分壶,最后到水海,水海中的浮箭“而上每以箭浮为刻分也”。④正是这种四级补给系统的采用,使最后泄水壶的水位尽量保持稳定,进一步提高了漏壶的精确度。

从碑文中显示,通州所造的这套多级漏壶应由四只漏壶组成,其中的“天池”、“平次”从功能上应为泄水壶,也是有虹吸管连接。而“水海”则属于受水壶,主要起到显示时间的作用。这与唐代的吕才壶十分相似。

但是,漏壶的数量不能无限地增加,水位也不是完全稳定,需要继续改进以获得更为精确的计时方法。北宋燕肃发明创造的莲花漏不仅解决了这个难题,而且为后来的改进和完善打下了基础。

相比吕才壶而言,莲花漏中增加了分水壶,就是使水位保持平衡的壶。原理很简单:在一套漏壶的最下一级壶上再开一漏孔,但此孔开在壶上沿,只要从上面壶里漏下的水量比这一壶的漏量稍大,则总会有水从上孔中泄出,从而保持最下一壶的水位总在上沿漏孔的地方,这就达到目的了。

莲花漏中的“减水盎”其实就是碑中所记的“倒水槛”,盛水桶则主要用于换水。而影仪则是配合铜壶滴漏使用的“日钟”,起到校准时间的作用。通州的这套元代铜壶滴漏吸取了前代的优点,采用了多壶分流的设计,在当时是十分先进的。

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从古代计时技术的发展史来看,元朝应该是漏壶技术发展的鼎盛时期,郭守敬作为元代著名的科学家、发明家,他在计时领域的发明创造也是十分丰富和重要的。《元史·天文志》记载了郭守敬所发明的宝山漏、大明殿灯漏等诸多计时仪器,也都是和通州漏壶同一时期所创造出来的。此外,延祐三年(1316年),杜子威、冼运行制广州铜壶滴漏,是我国现存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计时器。

可以说,上古的漏壶到了元代已经演化为精密的水力机械记时仪器了,而通州的这套元代铜壶滴漏正是其技术发达的产物和表现。

三、残碑发现的重要意义

通过残碑的碑文记载,结合现有的文献记载,我们已经可以确定通州更漏的创建年代为至元十三年(1276年),而这恰好为我们推测通州的钟鼓楼创建时间提供了有利的佐证。

首先,其漏名“更漏”,也就是用以报更的铜漏,这说明它理应是官方使用的计时器。碑文中明确提出了“击柝者”这一名词,“柝”的本意是巡夜敲击的木梆或军中用来报更的刁斗,但古人也经常击鼓报更,滴漏计时,夜间凭漏刻传更。尽管在我国古代,除刻漏外,还存在着日晷、机械计时器和木漏、轮漏等计时体系⑤,但在明末钟表传入之前,刻漏作为当时发展最为完善、技术最为先进、应用最为广泛的计时仪器,它的报时作用与人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正是出于这样的因素,创建更漏一事才值得时人隆重地立碑以志之。

其次,虽然在残碑文中并未提及此铜壶滴漏的放置地点,但是它显然应该是置于一处具有公众性的官方建筑中。而刻漏与钟鼓楼之间又存在着天然的联系,可参照文献中对京城钟鼓楼的记载:“鼓楼在金台坊,旧名齐正。上置铜刻漏,制极精妙,故老相传,以为先宋故物。其制为铜漏壶四,上曰天池,此曰平水,又次曰万分,下曰收水。中安铙神,设机械,时至,则每刻击铙者八,以壶水满为度。涸则随时增添,冬则用温水云。”(《图经志书》) “都城刻漏,旧以木为之,其形如碑,故名碑漏,内设曲筒,铸铜为丸,自碑首转行而下,鸣铙以为节,其漏经久废坏,晨昏失度。中书俾履谦视之,因见刻漏旁有宋旧铜壶四,于是按图考定莲花、宝山等漏制,命工改作,又请重建鼓楼,增置更鼓并守漏卒,当时遵用之。” (《元史·齐吕谦传》)

可见,钟鼓楼与铜壶滴漏在极大程度上是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如果没有滴漏,钟鼓楼的钟鼓无法依时传递,就会失去意义;而没有钟鼓楼这样处于城市中心、有完备报时手段的场所,滴漏的计时价值也无从体现。“明时刻以定晨昏,正钟鼓以警视听,此为政之当要也。”⑥碑文中也将正钟鼓与定晨昏并提,作为更漏创建的意义所在。

那么,对于如此重要的通州钟鼓楼,古籍中是怎样描述的呢?记载如下:“钟鼓楼在州城内北门街中,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毁,二十七年(1548年)重建。额曰:先声四达,翰林侍读郭朴撰碑记,载文艺志。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修, 国朝顺治四年(1647年)兵备道李公廷梅重修,康熙十八年(1679年)地震尽圮,四十四年(1705年)通永道李公锡东路同知李公光宗知州许敏芳重建,雍正元年(1723年)知州黄成章劝捐修葺楼中书先声四达旧额,楼北额曰:暮鼓晨钟,钟楼南额曰:声闻九天。嘉庆年间州绅等重建,道光己丑(1829年)州绅等重修,同治辛未(1871年)知州庄允端偕州绅劝捐重修。(《通州志》)“嘉靖十七年大火,鼓楼被焚,二十七年重建钟鼓楼”。(《通县编纂省志材料》第二册)

资料中对钟鼓楼的描述仅为“明嘉靖十七年毁,二十七年重建”,其中并无建楼确切年代的记录,原因在于元朝并未修《通州志》,所以也就更谈不上记载当时通州鼓楼的情况了。而残碑的发现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根据更漏的创建年代来推断,那么通州钟鼓楼的修建年代应在至元十三年(1276年)前后,也就是说在元朝初期,通州极有可能已经建立了钟鼓楼。

综上所述,根据通州《创建更漏记》残碑碑文和相关文字记载,笔者对残碑的创建时间及其内容进行了考订,为通州在元代就有了钟鼓楼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纰缪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①《元史》卷五十八《志第十》。

② 韩儒林主编:《元朝史》 上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02页。

③《隋书》卷一十九《志第十四·天文上》。

④《古今图书集成·历法典》卷九十九《漏刻部》。

⑤ 李迪、邓可卉:《关于中国古代计时器分类系统的探讨》,《内蒙古师大学报》,1997年第4期。

⑥《通州创建更漏记》。

(作者为北京辽金城垣博物馆助理馆员)

责任编辑:magg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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