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缺少真正的收藏家吗？

在当前探讨中国艺术市场走向的各种意见中，有一种“现在缺少真正的收藏家”的说法颇有市面。细想起来，有些现象确实萦绕于人们的心际。比如说，长期左的思潮及其导致的“文化大革命”，破坏了原有的艺术品收藏生态，被“抄家”、“破四旧”毁灭了多少历代艺术珍品、冲击了多少收藏家，仅沪上像庞元济、钱镜塘、吴湖帆这样的大家皆悉数凋零。又比如说，近些年来，连续推出了“定远斋”、“廽风宧”藏品的专题拍卖会，仿佛旧式的私人藏家已经渐行渐远、红火不再。再则就是眼下铺天盖地的商业广告，动辄“投资”、“升值”，看那拍卖场上人头攒动、号牌起落，多的是热衷于买进卖出、俗称“搬砖头”的逐利者而难见真赏艺术的收藏家。凡此种种，自然导致真正的收藏家越来越少的议论。

然而细想起来，感叹今日无真正收藏家的讲法又未必真有道理。原因首先在于，“真正收藏家”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形成要有一个过程。极左思潮和“文革”破坏了原有的文化生态，如今的扶本正原、休养生息，是件极其耗费工夫的事情。其次，现在蜂拥而起的艺术市场缺乏一个培育、渐进的必要阶段。很多买家与艺术市场仿佛在“先结婚、后恋爱”，其收藏观念和相关知识、鉴定能力都在慢慢地培养、形成之中。加之目前金融理财的现状，楼市、股市和艺（术品）市的利益博弈，致使进入艺术市场者将投资的目标要远远高置于鉴赏的目标之上。尽管扭转这种大背景之下的不利因素并非一日之功，却不能就此断言，那些初涉艺市的人中，不会有从收藏活动中，受到艺术陶冶和吸引，终于成为以收藏寄乐的真正收藏家。

其实，艺术藏品的转手、易主在整个收藏史上可谓比比皆是。从殷商时期起，青铜彝器的铭文就期待着“子孙永宝之”，其结果，一次又一次被历史证明了只不过是良好的愿望而已。时移代易当属历史原因，“富不过三代”归于经济因素，而兴趣爱好的转移也许就是个人旨趣的关系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应以坦然的心态看待这种艺术品转手易主现象。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根据物质不灭的定理，一批“老货”历经一次又一次转手，通过它自身内在的艺术人文的陶冶，无形之中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新的收藏家。

诚然，一个成熟的中国艺术收藏界需要有一个循序渐进、得到全社会呵护、健康成长的过程。艺术市场本身的软硬件建设及其导向，又牵涉到秩序与法规、机制与水平、知识与修养等等，这里不遑细加论说。而中国近现代艺术品收藏的进场与出手热浪，则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形成了年均约达数十百亿元人民币以上的交易总额。海内外、华洋人一起投资，诸多艺术品文物流入市场，这实在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好时机。“远近收藏家谁不想动感情，谁不想动存款。”听听香港董桥先生说的：“可惜书画文玩价格炒得太高，而我们的经济能力实在又太低，加上年过花甲，宝马雕车搜买花树星雨的豪情消散了，未曾消散的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深情。”（《廽风宦平安无事》）

什么叫做“真正的收藏家”？近来读到台湾地区著名的收藏家林百里先生所说的：“还好我去买书画，不去买股票。买股票轻松，因为都是真的，但每天都提心吊胆，是跌是涨不知道。但买文物，每年都会涨，所以不要担心会降价。如果要买大房子，要兑现，把文物送到嘉德去，就可以赚到钱，一举两得的好事。”（刊《嘉德通讯》总59期第10页）

而加入收藏行当不久的青年辈伍劲说道：“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对艺术情有独钟……只要看见一幅好画就想拥有，除非我口袋里的钱不够。究竟是投资还是收藏艺术品，其实很难区分，也不可能完全分开。”（据2008-5-16《拍卖报》）

什么叫做“真正的收藏家”？艺术收藏家队伍又怎么可能那么“纯粹”？我觉得，夹杂着种种想法进入艺术品收藏的朋友自无可厚非，追求冷门、审美偏爱甚至期待经济效益都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21世纪中国的艺术品收藏团队的形成及其收藏家个人的成熟要重视品味修养的提升，要继承悠久中华收藏文化的优良传统。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曾谈到艺术鉴藏问题。他列举出从收藏－鉴识－阅玩－装褫－铨次－鉴赏的诸多层次，分别指出“此皆好事者之病也” 。好事之徒虽与牟利专家有着原则的差别，后者往往利用前者的缺失得逞，然而衡量一个艺术收藏家，则有他认定的标准。若要概括来说，似乎用“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悅有涯之生？”庶乎可以涵盖。

记得有前辈跟我讲过两则有关老收藏家的故事。文革动乱时，工人造反派在著名收藏家龚安东（旭人）的家中连续翻抄了28天，抄去大批文物藏品，其中包括五十多块金灿灿的楚国金币“郢爰”，龚安东虽为之心痛，尚不动声色。但是，当他听闻藏在亲戚家的那只传世秦量（商鞅方升）也被抄走的消息，那是他父亲龚心铭亲手考释研究过的铭心绝品，终于经受不住了，突发心脏病命丧于送往医院的路上。那段噩梦一般的历史铭刻了收藏家与艺术藏品性命攸关的联系。

还有人所共知的著名收藏家张伯驹。我们都记得老人历经艰辛、几番周折从溥心畬手中购得西晋陆机《平复帖》的故事。他的那句名言迄今仍在耳畔：“……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自序《丛碧书画录》）1956年，他又亲手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平复帖》连同展子虔的《游春图》卷、李白的《上阳台帖》、杜牧的《赠张好好诗》卷、黄庭坚《诸上座帖》卷和赵佶的《雪江归棹图》卷等一批艺术史上的名品巨迹捐赠给国家，此一“化私为公”的壮举则彰显出爱国老人的收藏理念及其公私观念。

我们经常做“温故知新”，将老一代收藏家们的收藏故事、高尚情操铭记于心，有助于将中国艺术品收藏历史中的优良传统和前辈的优秀事迹继承和发扬光大，促进今天的收藏家以及收藏爱好者尽快地提升自身的水平和思想境界，在提升经济实力的同时，加速新一代收藏家品格的历练。

不容否认，当前收藏界普遍的心浮气躁与急功近利影响着一干参与者的心态，金钱利益一叶障目，阻碍并且磨砺了一些人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挫钝了人们的审美趣味和感受能力。社会精神生活方面快餐文化的游戏化、粗鄙化，也造成一种只顾眼前物质利益的鼠目寸光。他们无视艺术收藏活动中，必然包含的审美鉴赏之文化功用，甚至把中国书画艺术品视作有价证券似的“墙上股票”。那种 “现在缺少真正的收藏家”的担忧，其实表现出对当下收藏热现状的一种焦虑。因为现如今，已经很难听到主要为了兴趣爱好而为 “无益之事”热衷于书画收藏，而寻求“悦有涯之生”的高蹈之言啦。

但是，我们还是坚信“真正的收藏家”是会陆续涌现出来的。这绝对不是盲目乐观，这种乐观是建立在两种信仰之上的：一是相信市场的力量，一是相信艺术、尤其是传统中国艺术精神的力量。对于前者，如政府的报告再次明确的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核心任务与历史趋势，它保证了中国的艺术市场必将稳步地得以健全与完善；而后者，随着人们日益提高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精神文化水平，一度淡出日常视野的艺术鉴藏活动必将随着社会主义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而迅速普及起来。人们在与艺术品亲密接触的过程中，逐渐培养了兴趣，陶冶了情操，提高了素养。当然，此时他投入艺术品收藏的时候，仍然会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出发，是量入为出的，与以往不同的，只是愈来愈把它的艺术价值置于自己收藏的首要地位，日益充实自身对于艺术藏品的文化附加值的认识。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全心逐利的生意人会成为受人敬重的艺术收藏家。因为在艺术市场里，那仅仅还只是一些缺乏精神追求而被贬为“经济动物”的人而已。

然而，无需去听那些所谓“学术性艺术市场”鼓吹者混淆视听的蛊惑，世上并不存在一个他们所说的“学术性”的艺术市场，那里始终是一个良莠互见、泥沙俱下的公共空间：因为学术追求的是真理、严谨和创新独立；市场则讲究竞争、盈利和交易规则。学术就是学术、市场就是市场，学术与市场永远不会弄到一条道上去。这样讲的意思，并不意味着搞学术的人不应了解一点市场，也不意味着搞市场的人不应有精神文化方面的追求；更不意味着有志搞艺术收藏的人不需要努力学习、提高自己了。实际上，要想成为真正的收藏家也只有沉下心来，到艺术市场当中去，结合收藏的实践摸爬滚打，交学费买教训，善于学习、善于积累。古人所说的“行万里路，读千卷书”其实也就是讲人生修养的方式。如此地搞艺术品收藏，必能够达到有修养、有学问的收藏家地步的。

随着进一步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和富国强民政策所带来的结果，必将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机构的、企业的、个人的、社会化的特色艺术收藏已经日益在形成和丰富起来。众多市场经济的弄潮人、观潮者、裹挟着被动者纷纷卷入到艺术收藏的活动中来，有的已经从旁观转而成为主动自觉的参与者、驾驭者。我们是不是正在看到，这样的“真正的收藏家”愈来愈多地向我们走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