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木器家具专家胡德生谈收藏

身为故宫博物馆宫廷部研究员、中国顶尖的古代木器家具专家，头发乌黑、动作敏捷、语速极快的胡德生先生未免太年轻，他一走出电梯，我生怕认错了，迟疑了一下才迎上去，握住他有力的双手。

刚见面，胡先生先像得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向我们演示了他新买的单反相机，“我的照片可以放大到两米，都不走形。”他的镜头里，天龙山上琉璃脊饰流光溢彩，雪白的杏花刚刚绽放，准备下山那一刻，还赶上了雪花飞舞，“可惜飞沙走石那会儿没敢拍，新相机嘛！”一台性能良好的照相机对胡先生来说非常重要，走到哪儿都带着，把出色的建筑、家具和其他符合他审美趣味的东西都记录下来。

此次应山西省收藏家协会之邀，胡先生考察了各地的建筑和家具，颇有收获。和我寒暄的功夫，胡先生把相机妥妥贴贴安置好，充上电，才踏踏实实坐下来，跟说评书似的，抑扬顿挫，谈起了木器家具的收藏。

晋作家具自成体系

1975年，从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毕业后，我进了故宫博物院从事古代家具的保管与研究，直接受教于王世襄、朱家 先生。当时就知道中国古代家具有苏作、京作、广作、晋作四大流派。

山西是全国地上文物最多的省份，寺庙、宅院数量庞大，这些都为家具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平台。地处西北和中原的交界处，山西文化积淀深厚，佛教影响广泛，同时又受到西北少数民族文化影响，晋作家具集中体现出了这些特点。上世纪60年代，山西家具还保留着明代苏式风格与北辽少数民族风格的统一，透雕及镂雕手法是常见的装饰手法，题材以金莲花（俗谓“忍冬”）卷草纹为多，腿足多取香炉式，这都是晋作家具的鲜明特征。

晋作家具堪称为中国传统家具的重要源流，我们可以从这些老家具所携带的信息中，研究先人生活的影子，上溯到家具更古老的源头。因此，晋作家具是十分值得收藏的。

遗憾的是，现在山西能见到的晋作家具太少了。如果任由这些精美的家具外流，将来山西人想了解晋作家具，就得到北京、上海，甚至海外的博物馆了。我有幸结识了几位山西的古代家具收藏人士，他们手里都有一些很珍贵的藏品。希望他们能多研究，写文章，编画册，出专著，给未来留下一些珍贵的历史档案。这样，即使时间流逝，晋作家具的名是留下了。

老的不一定是好的

我在乾隆时候的书上看过这么个故事：一个大财主，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收藏，胡子眉毛一把抓，买下不少东西。他听说这古董是越早越值钱，他就开始把自己的藏品都往早时候的换，换来换去，东西是越来越少，价格是越来越高。有人听说了他的癖好，就拿个草帽来找他，说是大禹治水时候戴的。财主一听，大禹时候早啊，我要了。第二天这人又拿了件破蓑衣来了，说是姜太公钓鱼时候穿的，财主又买下了。第三天，这人又来了，手里拿个破木碗，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时吃饭用的，财主一听，又买了。第四天，财主被赶出家门，戴上草帽，披上蓑衣，拿着破碗，乞讨去了。

历代都有精品，有糟粕，旧的未必就好，只有好的艺术品才能提高收藏者的文化素养。大明宣德年间，中国有过一次当代艺术品收藏热。宣德炉、宣德青花的制作艺术都非常优秀。保密工作不到位，宣德炉的配方泄露了，所以民间出现了不少仿宣德炉，有的品质比真宣德炉还好，现在都是收藏市场上的热门。

造假是被收藏家逼出来的

中国古代家具经历了几次大规模的外流，到上世纪90年代，中国收藏家意识到古代木器家具的价值之时，市场上已经很难觅到真正的紫檀、黄花梨了。有古董商跑到海南，去淘残件，比如桌子腿、窗板什么的，弄回来自己攒，这种家具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叉帮车”。这东西也不容易，材质得一样，还要照顾到家具的风格。1995年以后，叉帮车也没了。

明明老的、旧的东西没有了，收藏家又偏要，怎么办？只好做假的呗！把新的弄老了，价钱也上去了，收藏家反倒满意了。

我不恨做假的古董贩子，做旧本身是一门艺术，是一种文化传承。比如我们现在看到的汉唐名画，基本上都是宋朝时候仿的，留到现在也成了国宝。如果不是宋朝的画家做假，现在到哪儿看汉唐名画去呀！

但是做旧的不能当真的老东西卖，明明是昨天的，偏说是乾隆的，就不好了。即便这样，东西也没罪，有罪的是人。

家具是中华文明的载体

我在广州讲课的时候，有学员提出挑战，说中国的文物保护政策有问题，西方人喜欢中国的木器家具有什么错？为什么海关对此有那么多限制？我告诉他，首先，全世界所有国家对本国的文物出境都有严格限制。第二，又没穷得揭不开锅，怎么能卖了祖宗的牌位！

文物是历史的物质载体，凝结着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是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把它们留给后人，才算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

一件家具，它记载的内容包括一个时代的经济、文化、科技、伦理、习俗、宗教等内容，保护传统家具就是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如果这种传统在我们手里丢了，是我们的耻辱。

专家鉴宝，听话听音

“好好好，太好了，这些东西真是太好了！有没有别的？”

“就这些？哎，让我好好看看，哟，这儿像，那儿也像，可真像！”

如果您请专家给您的宝贝长眼，人家说这话是意思？你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如果是熟人，专家会悄悄问你：“买了吗？”你说没买，他就告诉你：“没买就慎慎（放一放，谨慎一点儿）吧！”如果你说买了，专家马上说：“买了？买了就摆着吧，不错，挺好看的。”

如果专家一见你的宝贝，直夸：“少见少见！”或者“故宫都没有”，那你就哭去吧，这东西准是假的。

专家把话说得这么微妙，也是给逼出来的。我在故宫博物馆有位同事，研究字画的，被一位老先生请到家里，说是有好东西让专家给长长眼。我这同事就去了，老先生拿出一卷画轴，打开不到一尺，我同事就摆手：“甭打了，甭打了，假的！”老先生一听，当即昏倒在地，人事不醒。家里人手忙脚乱，把老人家送医院去了。我这同事一看，刚沏的茶还烫嘴呢，得，水没喝一口，自己打车回家吧。回了家，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老先生有个好歹。所幸两天后，人家里来了电话，说老先生已经转危为安，我同事这才放下心来，以后再给人鉴宝，就不敢直说了，生怕对方一时气急，弄出点儿毛病来。

我也遇过类似的事。一位同事跟我说了好几次，说杭州有人收了件宝贝，要请我去看看。我抹不开面子，就答应了。杭州那人听说我答应了，挺激动，一会儿就把电话打我家里了，说他有件“紫檀雕荷花宝座”。我一听心就凉了：这东西就故宫里有，他的肯定真不了。

他在电话里给我形容，这宝座这儿好那儿好，是明朝的。我就说：“您都知道这么多了，我就甭去了，您挣点钱也不容易。”对方还不明白，一个劲地说：“听说故宫里有件一样的，跟我的肯定是一对。”我告诉他，宝座不论对儿，一个殿里一个，都不重样儿。您的要是真的，那故宫的就得是假的。话说到这儿，他还听不出我的意思，我只好假装家里的油锅冒烟，把电话掐了。

有钱人买假古董，不叫吃亏

――― 去的人家多了，我得出一个结论：凡是家里摆满古董的，一般没几件真的；如果家里普普通通，主人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还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这东西八成错不了。

满屋子古董的，是有钱人，出手轻易。靠俩工资买古董的人，那出手得多仔细呀！没有99％把握，哪舍得呀！有钱人买假不要紧，只要肯研究，慢慢学，总能买上真的。前头的钱，就算支持文化事业了。

第一次出手一定要买真的

――― 我劝大家，第一次出手一定要谨慎。买一个假的回来，你不知道，心里还喜欢着呢，天天看，把细节都琢磨脑子里去了，以后再遇上假的，一看，对呀，就是这东西呀，买！遇上真东西，一看，和你的不对！得，假的，不能上当！把真东西错过去了。

你要买件真的，看得越细越好，看得越细，脑子越清楚，以后就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艺术品没有真假之分

――― 有一回我和朋友逛古董市场，在瓷器店，见着一件乾隆款青花瓷瓶。朋友脱口而出：“你这是假的。”店主一下子急了：“怎么是假的？你看看，我这儿有没有乾隆款？是不是青花？是不是瓷器？是不是瓶？”人家说得在理呀！

那以后，我长了记性，轻易不说真假。家具没真假，是不是木头的？是。是不是家具？是。那就是真的。家具只有年份，没有真假。